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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回 笞燕鞭鶯氣凜霜雪 降龍伏虎威比雷霆

話說太監把那拉貴人按倒在地,才待行杖,只見一個太監跑入說:“萬歲爺來了。”一句話未了,只聽得催花羯鼓似的一陣靴聲,文宗虎步龍行,飛一般進來,道:“皇后快別杖她,她已經懷了孕。這一杖,定要把胎打墮。”按那拉貴人的兩個太監,瞧見文宗進來,早巳鬆手溜掉。皇后忙下座迎接道:“爺何不早點子告訴我,我要打她,無非爲遵守祖宗制度,打墮了胎,關係一脈,我的罪孽就不校萬歲爺春秩雖盛,儲宮不備,我豈可爲呆守一條祖訓,倒失去列祖列宗萬世的遺意。”

  說罷,不覺流下淚來。文宗道:“這算什麽呢。蘭兒過來,給皇后磕頭賠不是。”那拉貴人正好趁此下臺,忙膝行到皇后前,連碰響頭,把方磚兒碰得蓬蓬的響。皇后道:“蘭兒,宮裏頭規矩,大概你也知道,上朝時刻,如何誤得?橫豎你宮裏也拉著時辰鍾,每日五點鍾,就應把爺喊醒。”皇后說一句,那拉貴人應一聲。雖然教訓著,慈祥愷切,皇后的聖容,不似方才那麽嚴厲了,訓了半天,才命退去。那拉貴人又叩謝皇后免責之恩,方才退出。

  文宗這夜,就宿在皇后宮裏。那拉貴人這一胎生下來,倒是一位公主,撫養不到一年就殤掉。到咸豐四年,又懷了孕,文宗憐愛備至,就把她晉封做懿嬪。不意十月滿足,産下來又是一位公主。直到咸豐六年三月裏,生了皇子載淳,才晉封爲懿妃,次於皇后只一級了。這都是後話。後人有詩歎道:

納蘭一部首殲除,婚媾仇讎筮脫唬。

二百年來成倚伏,兩朝妃後侄從姑。

  當下那拉貴人回到自己宮裏,打雞罵犬,生了一天的氣。只可憐本宮的宮婢太監,戰戰兢兢,都唬的小鬼兒相似,卻沒一個人不遭著斥責。等到夕陽西下、偏不見文宗到來,宮庭寂寂,更覺無情無緒,步到回廊裏,倚欄眺望,見滿庭花草,都現憔悴可憐之色。忽地想起一事,把小太監傳齊,問道:“你們吃了飯,成日價幹點子什麽?知道我不責打你們,懶的越發不成樣兒,連花兒都不澆灌。你們瞧這滿庭花朵兒,憔悴得像個什麽?”一個小太監辯道:“我們每日朝晚澆兩遍。我們朝晨澆花時光,娘娘還睡覺呢。”那拉貴人怒道:“你倒來管我,我沒人管,倒要你來管。”喝令掌嘴。那兩個小太監,忙走過來,舉起手才要打時,那拉貴人罵道:“什麽糊塗忘八崽子,叫他自己打,用你打嗎?一會子,你再各人抄你打耳刮子,還不晚呢。”唬得那兩個小太監,縮手退立不叠。那人果然左右開弓,打了自己幾千個嘴巴子。貴人忽地要茶,一個宮婢忙把茶倒上,貴人就她手裏喝了一口,覺著燙的慌,一揚手,就是一個耳刮子。那宮婢一讓身,把只康熙窯細磁茶杯,跌的粉碎。

  貴人罵道:“有意燙了我不算,還摔掉茶杯兒,你打諒我不能責罰你呢!”隨命交給總管,責打一百板子。總之一句話,這一日貴人宮裏的人,沒一個不遭著譴責。直到次日,文宗來了,才得和悅如常,暫時按下。

  且說洪秀全攻破了嶽州,搜著許多軍械炮位,那炮的樣式,很是奇古,秀全不識。石達開道:“這都是吳三桂遺下的東西,上面都鐫有‘昭武元年’字樣。”秀全叫填藥裝子,試放幾炮,雖沒有洋炮厲害,倒也好打個五七里遠近。秀全喜道:“天助我也。”遂留少些兵馬守城,自率馬步,星夜往攻漢陽,只一鼓便把漢陽城克了。渡軍武昌,文武將吏,望風而靡,只撫院常大淳殉了難,武昌也爲太平軍所得。督院程矞采駐師衡州,得著警報,立即飛章入告。文宗大怒,下旨把程矞采革職遣戌,又命張亮基署理湖廣總督。軍機大臣都說:“張亮基在湖南,辦理土匪,頗爲得手,湖南地方,怕離不了他呢。”文宗道:“湖南有一個曾國藩也夠了。”原來這曾國藩,字伯涵,號滌生,湖南湘鄉人氏。生下時光,家人夢見巨蟒,婉蜒入室;生下之後,宅後枯樹,忽有青藤盤繞,枝葉蒼翠,勢若虯龍,人都以爲異。及長,學究天人,才侔管、葛,真可算得無雙國士,濟世良臣。清朝倘沒有他,廿二省的錦繡江山,再也等不到宣統三年,才奉申謹獻,送還與中華民國了。曾國藩由進士出身,官至侍郎,咸豐二年,爲丁了母憂在家裏居讀禮。此時文宗下旨,叫各省紳士,辦理團練。湘撫張亮基奉到此旨,就到曾府拜會,請他遵旨辦團,勸之再三,國藩始終沒有答應,只說奉諱歸家,不宜與聞軍事。撫院知他是純孝的人,不敢十分相強。

  誰知隔不上半月,廷寄到來,上面說的是丁優待郎曾國藩,籍隸湘鄉,於湖南地方人情,自必熟悉,著該撫傳旨,令其幫同辦理本省團練鄉民,搜查土匪事宜,伊必盡心,不負委任,欽此。撫院遵旨,修函專弁,又到曾府勸駕,國藩還不肯答應。紳士郭嵩燾幫著勸說,直說到舌敝唇焦,才勉勉強強的答應了。

  於是擇定本月十七日,起行到省,國藩的老子曾竹亭,倒很歡喜,勉勵他一番移孝作忠的大義。國藩兄弟,共是五人,國藩居長,次名國潢,字澄侯,又次名國華,字溫甫,又次名國荃,字沅浦,又次名國葆,字事恒。到了這日,四個兄弟,見他哥哥入省辦團,都不免有涎慕的意思。國藩卻再三囑付,叫他們在家讀書敦行,好好侍奉父親,自己便晝夜兼程,行到省城,已是十二月廿一日。會撫院規劃一切,如何搜查匪類,如何團練鄉民,撫院很是欽佩。

  當下國藩就聘請了幾個文武全備、學行兼優的紳士,來營相助。一個姓羅,名澤南,號叫羅山,是個理學名家,文章經濟,都很了得。一個姓王名鑫,號叫璞山的,談兵說劍,什麽玉函金海,龍韜虎鈐,也都參的精透。國藩得著這麽的好幫手,辦出來的團練,自然整齊嚴肅,軼類超群了。省城自曾國藩辦了團練之後,巨奸大憝,畏誅屏息,地方就安靜了許多。常寧、耒陽、衡山一帶,土匪作亂,都經省城團練討平。國藩又禮賢下士,廣爲延攬,三湘七澤的英雄豪傑,風起雲湧,爭來奔附,軍勢愈盛。所以文宗有湖南一個曾國藩也夠了的話。

  卻說撫院張亮基接到升署總督的恩命,就向曾營借人。國藩笑喧:“吾公麾下,人材濟濟,怎麽倒都不用?”撫院搖頭道:“人材雖衆,都只有享福的本領,誰還有救時的能耐?”

  國藩道:“江道忠源,所帶壯勇,甚爲可恃,蓑衣渡一仗,焚毀賊船,炮斃賊酋,賊人爲之氣奪。”撫院不待說完,喜的跳起來道:“江岷樵果然是奇士,滌翁不提醒兄弟時,兄弟幾乎忘記了呢,兄弟准把他奏調去是了。”到了臨行這一天,國藩向江忠源道:“岷樵此去,武昌克復,固在意中。只是我有一件事情,要拜託你,尚望推情許我。”江忠源忙問何事。國藩道:“南陔先生殉難武昌,忠骸尚未搜獲,並聞他家二世兄、二少奶奶、孫少爺、小姐等,都被長毛所掠,懇你念及他死事慘烈,替我搜其遺骸,訪其孤孽,不但我承你情,南陔在地下,也總感激你呢。”

  江忠源道:“這個不用先生吩咐,原是我們後死的責任呢。”江忠源跟隨張亮基率兵前進,還沒有到武昌,太平軍已經掠得民船數千艘,搜刮丁壯婦女數十萬,驅入舟中,順流而下,旌旗蔽江,聲勢十分厲害。沿江守卒,望風而靡。十一日陷九江,十七日陷安慶,二月初十陷江甯,甘一日陷鎮江,甘三日到揚州,鐃鼓喧天,舶艫卷地,一下子就得了,何曾費過半點氣力。安徽撫台蔣文慶、南京制台陸建瀛、將軍祥厚等幾位大臣,忠貫日月,義薄雲天,也只有一瞑不視,報答了君恩高厚。

  那洪秀全打破南京之後,原要率衆北趨,攻打河南。爲建立京都之計,忽有一個老舟子,獻計于石達開,稱說“北路無水乏糧,遇困莫解;南京龍蟠虎踞,帝王之都,棄掉可惜。”

  石達開回過洪秀全,秀全深然其說。於是就把南京爲京城,改名叫天京。一面命林鳳祥、羅大綱、李開芳,統兵北擾。警報傳到長沙,曾國藩很是焦悶。忽報欽差琦善統率北方各路官兵,已到揚州城外。提台向榮統率大兵十萬,已到南京城外。江南江北,共紮下兩座大營。江忠源已經升爲湖北臬台,奉旨赴江南大營幫辦軍務去了。國藩歎道:“賊勢方張,恁江岷樵有通天本領,怕也不能濟事。”過了數日,江忠源有公文到來,主張趕造戰船,挑練水師,肅清江面的大計劃。國藩閱過,很爲佩服。這時光,曾國藩在長沙城裏魚塘口,建設行轅,執定治亂世用重典的法子,待到流氓匪痞,不免峻法嚴刑。好人果然受用了,壞人卻把他恨的刺骨。國藩又喜歡拔擢真材,參劾庸吏,因此長沙城裏,文武官民,倒有一大半說他壞話的。偏偏這一年,又拔擢了兩個無名英雄叫塔齊布、諸殿元。這塔齊布原不過是個都司,諸殿元不過是個千總,巨眼識英雄,偏生的被他拔擢了。新撫院駱秉章,也是個著名人物,跟曾國藩意合情投,就把塔齊布奏委爲撫標中軍參將。長沙的綠營兵,很是不服氣。

  國藩因長沙協副將清德疲玩無能,跟撫院會折奏參,請旨革職,保奏塔、諸兩將,懇恩破格超擢,內有“該二人日後有臨陣退縮之事,即將臣一併治罪”的話。諭旨下來,自然是有准無駁,塔齊布就賞給了副將銜,諸殿元就補用了守備。副將清德,革職拿問,綠營兵忿無可泄,號召朋儕,蜂湧到參將衙門,要把塔齊布活活處死。吉人天相,塔齊布匿在菜園裏,總算沒有被他們搜著。但是從此綠營兵與湘勇,敵國似的,小而口舌爭鋒,大而持械戰鬥,一個月裏,總有到五六回。曾營名將,都很不平。國藩勸道:“咱們營裏,都是子弟兵,此番出來,上則盡忠君國,下則保衛桑梓,與這種粗野莽夫爭閒氣,很是犯不著。剿匪原是他們的責任,這會子,他們安然坐著,咱們奔東移西的辦事,咱們已經十二分面子了。”衆人聽了,也沒有別的說。

  忽接江忠源告急公文,知道太平軍圍困南昌,土匪圍困吉安,勢很危迫。國藩躊躇道:“本城兵力,不夠調派,可怎樣呢?”正在爲難,忽報江忠淑率勇千人,從新寧到此。朱孫治率勇千二百人,從湘鄉到此。國藩大喜道:“岷樵正危急,他兄弟恰就到了。”原來忠源有兩個兄弟,忠濬、忠淑,都在新寧原籍。忠源從戎在外,國藩修書給他兄弟,叫他們招練鄉勇。

  現在招練成軍,才到長沙,恰值他哥哥告急。於是國藩下令,叫江忠淑率領本部人馬,從瀏陽赴江西,朱孫治從醴陵赴江西,又派夏廷樾、郭嵩燾、羅澤南三將,率領精壯湘勇一千四百名,從醴陵繼進。合計援救江西兵勇,共有三千六百人。

  曾營兵隊,出境開仗,這是破題兒第一遭。毒虎難鬥地頭蛇,究竟客軍受虧。新寧勇行到端州,才得著個虛警,就唬得全軍潰散。江忠淑自覺沒有面子,重行招集,直到義寧地方,才勉勉強強的成了軍。湘勇行抵南昌,與太平軍開了一仗,陣亡營官四員,傷掉兵勇八十名,圍城依舊不能解救。國藩聞報,很是不樂。又因長沙城裏,綠營兵與鄉勇,積不相能聚在一塊兒,終非地方之福。遂與撫院商議,把曾營各將,盡都調開,塔齊布調了醴陵去,鄒壽璋調了瀏陽去,儲玫躬調了郴州去。

  國藩自己,同著兄弟曾國葆,率領本部人馬,避了衡州去。霎時間龍驤虎躍的鄉兵,義膽忠心的儒將,風流雲散,長沙城裏連影兒都不留一個了。暫時按下。

  卻說太平軍林鳳祥、李開芳等引兵北犯,陷歸德,攻開封,圍懷慶,拔平陽,電掣雷轟,飆騰雨馳,兵威所振,簡直是勢如破竹。欽差納爾經額率領八旗勁卒,奉詔討伐,千乘雷動,萬戟林行,聲勢倒也不弱。誰料才望見太平軍旗號,那一班滿洲鐵騎,竟一溜煙跑了個光,納欽差只帶了十多個親隨,逃入廣平府城,死也不敢出頭。於是太平軍就得在直隸地方,耀武揚威,橫衝直撞了。警報傳入北京,文宗大驚,忙召集議政各親王、軍機各大臣,商議對付的法子。衆人到了朝上,你望我,我望你,沒一個敢先發議論的。文宗道:“賊氛遍地,大禍臨頭,大家想想,可有什麽解救的法子?”衆人聽了,宛如叫敗的畫眉,秋後的寒蟬,一聲兒不言語。忽見一人道:“賞功罰罪,國之大經。納爾經額僨了事,懇求皇上,狠狠懲治他一下子。就那晉撫哈芬,使長毛入境,這麽的猖撅,平日防務廢弛不問,可知度理衡情,似乎也不能寬耍”衆人瞧時,發話的是惠親王綿愉。文宗點頭道:“這原不能寬恕他們的,只是長毛闖入直隸,畿疆千里,烽火頻驚,誰能替朕捍這大患呢?”

  惠親王道:“奴才保舉一人,可以當得住長毛。”文宗問是誰,惠親王道:“此人是國家懿戚,爵封郡王,有萬夫不當之勇。說起他名字,皇上總也知道,就是蒙古科爾沁郡王僧格林沁。”文宗道:“僧格林沁武藝原也不弱,只是你怎知他有萬夫不當之勇?”惠親王道:“僧格林沁家裏,會拳棒的食客,常有二三十個。這二三十個拳客,都不是無名之輩,有精外家少林派的,有精內家武當派的,誰料跟僧格林沁對起手來,竟沒一個對得上,僧格林沁的勇,不問可知了。”文宗笑道:“僧格林沁竟有這麽的本領,朕倒沒有知道呢。”惠親王道:“上月他還做了一件很有味的玩意兒。有一個挑羊肉擔的小販,天天來往,總經過他的府門。這日,那小販做買賣回來,把空擔子歇在他邸門外石狻猊旁,蹲在地下,吸了兩袋旱煙,就問管門人道:‘聽得王爺武藝精的很,究竟如何?’管門的不睬,那小販大怒,就把兩個石狻猊旋向了北。管門人大驚,怕僧格林沁瞧見要責問,央告府裏拳客,請他們移正。衆拳客齊夥兒動手,蜻蜒撼石柱,哪里動得分毫。正在喧嚷,恰好僧格林沁回家,管門人不敢隱瞞,貢言告稟了僧邸,僧邸就問那小販住在哪里,管門人回沒有問得,好在此人天天在這裏經過的。僧邸道:‘明兒替我喚住他。’次日,那小販經過,管門人立回僧郏僧邸喚人,叫他把石狻猊移正,小販應了一聲,奔到門外,兩手執住狻猊的足,移桌子似的,一會子就移正了。見他面色如常,毫不費力,僧邸連聲稱好,小販很是得意。僧邸忽然問他:“你這羊肉,賣幾多錢一斤?切二斤與我。”霎時切上,回共計大錢六十文。僧邸就叫家人拿錢來,家人取到,僧邸搓到手,只用兩個指頭兒夾住,左足向前,右足向後,運足了氣,站立著,笑令小販接去。小販用力來取,弄得臭汗滿身,依然一個大錢也不得到手。後來用繩子貫住了,拼命的拉,拉的繩子將要斷絕,仍舊分毫不動。僧邸一鬆手,那小販直跌了一丈開外,瞧錢時,差不多碎盡了。僧邸大笑,隨賞了小販十吊大錢、兩匹布,那小販欣然而去。照此看來,僧格林沁,足有萬人之敵。”文宗道:“僧格林沁有勇無謀,怕不能夠獨當一面。你既然保舉他,運籌決策,一切防守方略,還是你去。”惠親王道:“奴才賦性愚魯,軍務戰略,更非所長,貿然受任,必至辜負聖恩。懇求皇上,別簡賢能。”文宗道:“不必推辭,朕深知你呢。”於是下旨,授惠親王綿愉爲奉命大將軍,科爾沁郡王僧格林沁爲參贊大臣,專任保衛畿疆之責。又命勝保爲欽差大臣,桂良爲直隸總督。又飭步軍統領,加派員弁,盤查奸宄,捕緝匪徒,北京城頓時戒嚴起來。

  此時烽火連天,賊氛遍地,各省軍報,絡繹到京,每天總有三五十起各地反寇。除太平軍外,更有行蹤飄忽的撚軍,起滅靡定的土匪,習教誦經的教衆,結黨燔掠的幅匪,團練變成的團匪,種種民變匪亂,不一而足。只可憐玉貌績年的風流天子,忙到個茶飯無心,坐臥不寧。又要批閱章奏,又要調度將帥,又要籌劃方略,指示機宜。那一班議政王、軍機大臣、大學士等,名爲獻可替否,贊畫綸扉,遇著緊要關頭,都不肯進言惹禍。就是文宗問著,也不過說幾句滑圓話,探探旨意,大半是不關痛癢的。無論芥豆之事,總要聖天子乾綱獨斷,因此聖容憔悴,苦到個不堪言喻。

  這日,朝罷回宮,那拉貴人獻上茶來,文宗接來喝著。那拉貴人因問外邊消息,文宗皺眉道:“好了,咱們早到園子裏去罷。這裏烏沈沈地,長久住下去,悶也悶死了。”說著時,太監捧進一個黃匣,聽候旨意。文宗道:“擺著罷,朕也沒心緒瞧,橫豎沒有好消息。”太監遵旨放下自去。那拉貴人勸道:“別這麽憂悶,爺身子是要緊的。”文宗道:“你沒有知道現在的武官,真不是東西,鎮將備兵弁,畏葸成風,縱賊殃民,所在皆是。前因勝保勇敢有爲,特給他康熙時安親王所進的神雀刀,叫他副將以下,如有遷延退縮、貽誤軍情的,先斬後奏,誰知依舊不濟事。”忽見總管太監倉皇奔人,飛報禍事。欲知後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七十一回 惡風潮儒臣遭厄運 申軍法名士進良言

話說總管太監報禍事,文宗忙問:“你這消息,從哪里得來的?”總管道:“奴才的侄兒,跟隨僧王爺出兵,寫信回家,說僧王爺接著勝保咨文,才到趙北口地方,長毛已經打破深州,攻陷獻縣,闖入交河,從泊頭渡河而東,攻下滄州,現在賊兵已臨天津城下。”文宗隨命取過封奏匣兒,揭掉蓋,裏面滿滿的一匣黃紙封兒,都是京內外大小臣工的奏撸文宗用小金刀拆開,一一瞧閱,閱到參贊大臣科爾沁郡王湍多巴圖魯僧格林沁一折,所講的話,果然與總管所報,一般無二。文宗道:“天津要是有了什麽,京師也難保了。”說罷,憂形於色。那拉貴人婉言譬解,聖心終是鬱鬱。

  從此警報叠來,靜海縣失守,楊柳青、獨流鎮相繼淪陷。

  勝保督兵往攻,打了個大敗仗,副都統佟鑒、天津縣知縣謝子澄,都殉了難。南邊軍務,安徽、北,盡都吃緊。新授皖撫江忠源,是南中名將,廬州失守,也被太平軍害掉了性命。兩湖總督吳文鎔,又在黃州殉難,只有給事中袁甲三在臨津關征剿撚國,總算得著個勝仗。文宗臨朝而歎,向廷臣道:“南中各軍,只剩曾國藩一支兵了。這一支兵,要再有個好歹,大事從此去了。”大學士祁俊藻奏道:“曾國藩這一支兵,怕也不見得靠的住呢。”文宗道:“怎見他靠不住?”祁俊藻道:“前番皇上降旨,叫他趕辦船隻,駛入大江,與江中源水陸夾擊,他偏要等候船隻造成、洋炮解到,又要設立水路糧台等許多周折事情。皇上責問了他,他又上章圖謀脫卸,這種人哪里像是忠公體國的大臣?”文宗道:“論到在籍人員,能夠這麽出力,已屬可嘉。各省在籍人員,都能夠像他,逆賊也不會這麽猖獗了。”祁俊藻撞了一鼻子灰,站在旁邊,一聲兒不言語,文宗隨令軍機擬旨,催曾國藩迅速南下。一時擬就,文宗親提御筆改了幾句,立即頒發出去。

  卻說曾國藩在衡州,創辦水師,刻意經營,精心擘劃,遇著廣東員弁,與長年三老會得行船的,博訪周咨,不知更過幾許圖樣,變過幾回制度,才造成三種戰船,大號戰船,名叫快蟹,船上漿工二十八名,櫓工八名,炮手三名,艙長一名,頭工兩名,舵工一名,副舵兩名。中號戰船名叫長龍,船上漿工十六名,櫓工四名,炮手三名,艙長一名,頭工兩名,舵工一名,副舵兩名。小號戰船,名叫三板,船上漿工十名,炮手三名,艙長一名,頭工兩名,舵工一名,副舵兩名。水師營制,每一營一艘快蟹,十號長龍,十號三板。快蟹爲營官座船,長龍爲正哨,三板爲副哨。練成水師五千人,水師各將,成名標、諸殿元、楊載福、彭玉麟、鄒漢章、龍獻琛,都是一時俊傑,特派褚汝航爲大總統。又練陸師五千人,派周鳳山、儲玫躬、林源思、鄒世琦、鄒壽璋、楊名聲、曾國葆等,分營統率,特派塔齊布爲先鋒。國藩總轄水陸兵馬,特設八所,委派幹員,分科辦事。八所是文案所、內銀錢所、外銀錢所、軍機所、火器所、偵探所、發審所、采編所,整齊畫一,佈置得十分嚴密。

  這日廷寄到營,國藩謹敬開讀:

  上諭此時惟曾國藩統帶炮船兵勇迅速順流而下,直抵武昌,可以扼賊之吭,此舉關係南北大局,甚爲緊要。該侍郎應能深悉緩急情形,兼程赴援。欽此。

  國藩會集諸將道:“朝旨敦迫,我軍不能再緩了。”衆將齊稱願與逆賊拚一死戰。國藩大喜,傳令水陸兵馬,悉從衡州起程,到湘潭聚齊。此令一下,人人奮勇,個個爭先,大有滅此朝食的氣概。當下點齊快蟹四十號,長龍五十號,三板一百五十號,雇用民船一百數十號,裝載輜重,計米一萬二千石、煤一萬二千石、鹽四萬斤、油三萬斤、炮五百尊、軍械數千件、火藥二十余萬斤,其餘應需之器物,應用之工匠,無不相隨並走。拖罟一號,以爲主帥坐船,水陸兵弁夫役,共計一萬七千餘人。鳴鼓掌號,一齊出發。帆檣林立,羽葆鏽陳。衝開波浪千重,耀出旌旗一色。呂子明白衣搖櫓,城郭潛窺;周公瑾赤壁鏖兵,舳艫迅掃。滿期下瀨乘船,破浪而荊、湘奏凱,不讓淩煙畫閣,策勳而褒、鄂稱先。時咸豐四年,正月日也。不料地方劫運未終,粵賊惡貫未滿,狂瀾莫挽,弱水難福這裏方擊楫渡江,那邊已投鞭斷水。原來水師船隻,駛到嶽州湖畔,忽然北風大作,白浪滔天,波濤洶湧,抛錨收帆,哪里收得住,戰艦糧船,互相碰撞,兵弁水手,被浪打入水中的,盈千累百,呼噪的聲音,宛如天崩地陷,嶽撼山搖,各將弁目駭心驚,都唬成傻子一般。國藩急令收港,等到風平浪靜,檢點船隻,漂沈二十四號,撞損數十號,溺斃勇丁,八九百名。國藩歎道:“兩年心血,初次出發,就遭這麽的大挫折,辦事真不易容。這幾條戰船,造它時光,凡材料之堅脆,制度之廣狹,帆檣樓櫓之位,火器之用,營陣之式,下至米鹽細事,哪一件不是我躬身驗察,費盡心機,變盡方法,誰料一朝兒就喪掉這許多,可歎可歎!”

  忽見一個晶頂軍弁,進來回道:“王哨官稟告軍情大事,在外候傳。”國藩道:“傳他進來。”軍弁應著,引王哨官進艙,打千兒見禮,回道:“陸師王統領,帶領湘勇,才抵羊樓司地方,就與長毛碰著了。”國藩道:“王璞山是吾鄉傑士,碰見長毛開仗,勝負如何?”王哨官道:“這一回王統領沒有開仗,瞧見長毛旗號,他部下的兵勇,發一聲喊,竟全部走了。王統領一個兒沒法子,只得退回嶽州來。”國藩道:“王璞山不戰而潰,這是什麽緣故?”王哨官道:“王統領退回來不打緊,不料後面長毛,乘勢追趕,直殺到嶽州城下。城外營盤兵勇,盡都逃散,五大人與鄒統領、楊統領都退入城中。現在長毛把嶽州城池,四面圍困,攻打甚急。”國藩驚道:“不料舍弟國葆,竟這麽不濟事。鄒壽璋、楊名聲,他兩個平日何等自負,臨敵倉惶,竟至一逃完結。這回事情,怪去怪來,都是王璞山一個兒不是。”隨令王哨官回船聽差,一面與幕府謀士,商議援救嶽州之策。衆謀士道:“王鑫賦性左強,我等早知他要債事。他所部湘勇,營制步伍,並不按照這裏規矩,立異標奇,很有獨樹一幟的氣概。大凡做統將的,驕傲兩個字,是不能犯的,他此番的挫敗,正坐驕傲太過之玻”國藩道:“事已如此,諸君怪他也沒用。咱們想一個法子,總要救出嶽州城裏的人才好。”衆謀士道:“爲今之計,除了急調炮船,開赴嶽州,可就沒有別的法子了。”國藩道:“事到臨頭,也只好這麽辦。”隨升坐水帳,發下軍令,調派快蟹、長龍、三板各船,晝夜兼程,開赴嶽州,登岸擊敵,只三天功夫,圍城裏的逃兵敗將,果然齊夥兒救了出來。

  國藩隨即具奏陳岳州陸師敗潰、水師遇風壞船情形,自請交部治罪。這一道折奏,剛才拜發,就接到崇通官軍兩道捷報,一道是胡林翼在上塔市地方,大破太平軍。這胡林翼,表字詠芝,是益州人,原是個貴州候補道,應前任總督吳文鎔之調,帶領練勇六百,由黔赴鄂,軍抵金口,就得著吳督陣亡、敵舟上犯的警信,林翼進退兩難。正這當兒,接到曾國藩公文,飭令回軍會剿嶽州之敵,並許餉糈、軍械,悉由湖南支給。林翼大喜,隨率本部,退往上游,謁見曾國藩,抵掌談兵,個中機要,國藩很是欽佩。林翼道:“吳公督師黃州,其實是失策。眼前賊勢這麽猖撅,水師又沒有練成,照職道下見,南北兩省,只宜堅守省會,必俟水師辦成,再圖洗剿。”國藩擊節道:“這話說著了,鄙意何嘗不如是,吳公也何嘗不知道。怎奈事機不巧,鄂撫祟綸挾有意見,密劾吳公閉城株守,奉旨切責,吳公不得已才出外督師的。我這裏還有吳公的復信呢。”說著取出,遞給林翼,只見上面寫的是:吾意堅守,待君東下,自是正辦。今爲人所逼,以一死報國,無復他望。君所練水陸各軍,必俟稍有把握,而後可以出而應敵,不可以吾故率爾東下。東南大局,恃君一人,務以持重爲意,恐此後無有繼者,吾與君所處固不同也。

  林翼瞧畢,不禁灑出幾滴英雄淚來,歎道“吳公盡忠,卻被崇煥撫院斷送了性命也。”國藩道:“皇上聖明,惜左右大臣不懂軍務,常常蒙蔽爲可恨耳。蚊虻負山,精衛填海,你我做臣子的只要蓄著這個志,耐辛耐苦做將去,不怕不做成功。本朝德澤在民,我看長毛決不會長久的。”

  當下國藩就把胡林翼在楚剿討,暫未能赴鄂的緣由,具折申奏明白。誰料這一道折奏,未到北京,嚴切的上諭,已經降下:本日據青麟奏稱,探聞曾國藩帶勇,已距金口百有餘里,貴州道胡林翼隨同前來,現復退往上游。賊船飆忽上竄,急須出其不意,順流轟擊。該侍郎炮船早入楚北,胡林翼何以退守?著曾國藩飭知該道,迅速前進,無稍遲延。欽此。

  國藩把上諭給與林翼瞧看,林翼道:“旨意嚴切,職道可不能留待我公了。”國藩道:“不要緊,我當專折保留你。”

  恰接軍報,說長毛由興國上竄,打破崇陽、通城兩座城池。國藩驚道:“崇、通兩邑,素多土匪,長毛與土匪聯合了,事情就壞了。”隨向林翼道:“此任非君不可。君可率領黔勇,由平江往剿,我再調平江知縣林源恩接應你。兩匪聯合,勢必大熾,事不宜遲,快去快去。”林翼見說,督率本部,當夜就拔隊,開赴崇、通而去。國藩具折陳明,並稱胡林翼之才,勝臣十倍,將來可倚以辦賊。折到北京,上頭自然無甚話說。

  林翼到了通城,與太平軍開過幾仗,互有勝負,專弁來營,求請援兵。國藩就派先鋒塔齊布帶同驍將周鳳山率兵三營,星馳往救,這都是水師未遭風災前的事情。林翼有了救應,軍心大壯。初六日,在上塔市地方,與太平軍開仗,前麾所指,神鬼效靈,列陣齊呼,風雲變色,如尚父之戰牧野;烈著鷹揚,比黃帝之戰阪泉,威伸夔鼓。竟然得了個全勝。塔齊布在沙坪地方,也得著個大勝仗,先後差員報捷。當下國藩接到捷報,向衆謀士道:“我之初計,原要陸路進軍,從崇、通著手,以次掃蕩,進援武昌。自己統率水師,順流東下,水陸夾擊,江面不難一舉肅清,不意事機變幻,竟至如此。”

  說著警報又至,報稱賊船連檣上竄,省城異常緊急。國藩忙下公文,飛調胡林翼、塔齊布回省防守,又命林源恩率兵扼守,防賊南竄。聚馬援殿前之米,推張華局上之枰,帷幄運籌,自謂謀無遺策。不意強中更有強中手,太平軍行軍飈忽,早於此時舟師踞靖港,陸師擾寧鄉,打破湘潭縣城,並分股至朱亭、淥口、朱洲一帶,把大河宿河裏的民船,悉數擄掠。再到湘鄉,把漣江裏的船也擄了來,合計共有八九百號,結聯成一大座木城。又在湘潭城外,掘濠築壘,紮下五座大營,聲勢很是厲害。

  警信傳到曾營,國藩焦灼道:“賊人這麽驃悍,胡、塔調到,怕也難於取勝呢。”衆謀士都來勸解。國藩道:“諸君不知,打仗全靠不怕死。現在軍營兵勇,沒一個耐戰的,嶽州一仗,交手不道一個時辰,就紛紛奔退,照這樣子弄下去,江面如何會肅清?衆營官又都不肯聽我的話,即如紮盤一樁事,要算教戒的了。叫他們築牆,總要築到八尺高,三尺厚,掘濠總要掘到八尺闊,六尺深,牆門總要有內濠一道,牆外總要有外濠兩道,濠裏頭總要密釘竹簽,說得唇焦舌敝,誰依了呢?要治他們軍法,我那兄弟先梗令,叫我還治誰?就是營制,我編定是五百人爲一營,每營分爲四哨,每哨分爲八隊,火器、刀矛,各居其半。別個都依從,王璞山偏要自作聰明,獨標新異。這麽的兵,這麽的將,就叫孫武、吳起統率著,也難取勝,何況是我?”衆謀士聽了,都沒有話講。

  見一人開言道:“都是主帥過於仁慈的緣故,辦軍務原與家務不同,不能推情講義。《尉繚子》上說吳起跟秦軍開仗,不曾交手,一兵恃勇直前,斬獲雙首而返,吳起命縛出斬首。軍吏道:‘這是材士。’吳起道:‘果然材士,非吾令雖材必斬。’《魏志》載鄧艾遣兒子忠,與諸葛瞻戰不利,艾叱將把忠斬掉,忠馳還更戰,大破蜀軍。照此看來,湘軍不競,都是主帥過於仁慈的原故。”衆謀士見此人發言戇直,都吃一驚,霎時間艙中數十雙眼睛的目光,都注集在這發言的一個兒身上。原來此人姓彭,名玉麟,字雪琴,衡陽查江人氏。他的老子,是個良善人,做過幾任巡檢,手裏毫無積蓄,粗遺田畝,又都被親族幹沒了去,玉麟境況,很是困苦。父沒,他母親向他、並他的兄弟麟玉道:“族豪伺隙侵辱,此鄉不可久居矣。你們都是男子,可以遠出避禍,望你兄弟兩個,努力自立,替你老子爭一口兒氣。”說罷泣下。此時玉麟已經十六歲了,沒奈何只得到城裏頭,借窗讀書,考書院,謀膏火,苟延著日子。

  怎奈書院膏火,是靠不住的東西,有時得著,有時不得著。天無絕人之路,忽聽到協台衙門招考營書,玉麟大喜,投名往考,居然考取了。照例得補馬兵,月有餉銀到手,書院膏火,協標月餉,除了自己食用外,每月倒還余錢三四吊。於是迎母到城,怡然相聚。此時衡州知府某,素有知人之譽,一日詣協署商議公事,瞥見案頭文書稿,字體奇秀,詢問協台,協台道:“是營書彭玉麟寫的。”堂府道:“此人當大貴,且有功名,請來一見。”協台隨召彭玉麟進來,知府一見大悅道:“暇時可常到我衙門裏來談談。”玉麟遂執贄拜知府爲師,知府親自課他文藝,純摘庇謬,不少假借,然而獎辭評語,輒有“他日柱石名臣”的美譽。等到府考,衆人道:“他定然總是案首。”不意放出案來,竟在第十。越日,縣令告訴他道:“太守因君名位未可限量,不欲其速化也。”這一科應試學院。竟遭黜掉。

  明年學使陳壇,按臨衡郡,見了玉麟文章,大加稱賞,許爲國士,取爲附學生員。協台於是留他在署,充當教讀。

  道光末年,新甯愚民李沅發,爲亡命瑤民所協,頭亂破城,省吏發兵征剿,檄調衡州協標前往赴敵。玉麟短衣草鞋,荷槍從行。協台見了道:“彭公爲甚不騎馬?”玉麟道:“方往殺賊,安敢自逸。”協台聞言悚然,薦之于穀鎮台,營裏一切事情都同他商量。賊平,申詳督院,督院瞧見銜名,列著生員,只道是武生,遂把他拔補臨武營外委,賞給藍翎。鎮台要替他聲敘,更請保將訓導。玉麟道:“年幼學淺,不堪人師,來日方長,正當效力,眼前能夠凱旋侍母,爲幸多矣。”回到衡陽,清泉富翁楊子春,在耒陽開著一片當鋪,因爲年荒民亂,地方不很安靖,要聘一個文武兼備的人,前往經理,有人把玉麟薦給他。子春大喜,就請玉麟到耒陽,經理店務,玉麟慨然允諾。

  到了那裏,見典物的人,紛至踏來,十分擁擠,心下奇怪。詢問朝奏,朝奏道:“歲荒民貧,所以典物的人多,贖當的人少。”玉麟道:“當此凶年,不行賑濟,倒去剝克貧民,子春豪士,當不出此。既然委了我來,少不得替他整頓整頓。”隨命朝奉,凡來典東西的人,應典幾多,就給他幾多,不必收他東西,更不必給與票券。這一班人大半是無告窮民,很堪憐憫的。”朝奉道:“東家查問起來,咱們可都賠償不起。”玉麟道:“不與你們相干,有事我一個兒擔當是了。”朝奉無奈,只得照辦。

  經這麽一辦,典東西的人,更是人山人海,五六個朝奉,簡直應接不暇。不過五七天功夫,一片很宏暢的當鋪,早巳弄光完結。有人報知子春,子春道:“完了就算了,彭雪琴是貧士,就是問他要,也不見有錢還給我。”後來耒陽土匪蠢動,四出劫掠子春這片典鋪,獨獨免掠玉麟,遂得封鎖各物,還報子春。

  曾國藩奉旨辦團,徵求奇士,衡陽常豫把玉麟薦給國藩,說他有膽略,可以倚任,一面叫他到曾營謁見。玉麟此時居著母喪,不肯出來任事。國藩聞之,愈益敬重,修函玉麟道:“鄉里藉藉,父子且不相保,能長守兆墓乎?”玉麟感奮,投袂而起,遂入曾營,佐理軍務。國藩大治水師,船分三等,編作十營,命玉麟爲營官,統轄一營。其餘九營,都是總把武員與新進人員,遇事不敢專達,都倚仗玉麟稟白。玉麟雖將一營,差不多水師全軍,都是他一個兒統轄。所以玉麟雖是一員部將,倒常在主帥帳前仰首舒眉,論列是非,主帥也常常刮目相待。

  欲知彭玉麟說了這一番戇直話,國藩動怒與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七十二回 長風破浪儒將請纓 煙雨滿江元戎投水

話說國藩聽了玉麟的話,笑問衆謀士道:“非雪琴不能爲此言,彭雪琴真是曾某良友。”衆人見國藩毫無怒容,都很納罕。當下國藩與衆謀士計議戰守方法,國藩道:“逆賊陸走寧鄉,水斷靖港,我派儲石友往救,白送了他性命。現在湘潭又被賊踞,塔軍又未調到,事機危迫,間不容髮。大家想想,有甚法子,可以解救此急?”謀士陳士傑道:“這裏上距湘潭,只有九十里,下距靖港,只有六十里。現值春水盛漲,北風時作,賊舟上下,瞬息可至,株守在此,殊屬非計。”國藩道:“我也知株守非計,現在朝旨敦迫,催我東下,你們看是如何?”陳士傑道:“湖南未靖,我公似尚未能東下。爲今之計,宜悉兵援救湘潭,即或不利,衡永一帶,還可以保的住,保住衡永,不難圖謀再舉。如果不顧根本,只圖進取,一敗俱死矣。”國藩道:“君言甚是,俟塔副將到了再商量。”士傑見國藩遲疑,知道一個兒爭論無益,目視彭玉麟。玉麟會意,開言道:“湘潭之宜救,一言可決,何必商量?就是要知照塔副將,也只速行一角公文去。”國藩召問水師各將,諸將都道:“我們都願即日西上,與逆賊決一死戰。”忽軍弁送進一角公文,是塔營送來的,折開瞧時,大旨稱說“周鳳山被賊人牽住在崇、通,一時恐不得抽身,塔齊布聞調即發,當從寧鄉趕來,攻破湘潭,再回長沙,並請速派水師,到湘潭會剿。”於是國藩進剿之計始決,遂把十營水師,分爲兩隊,叫彭玉麟、楊載福等督率六營,揚帆直上,攻打湘潭。國藩親督四營,攻打靖港。

  彭、楊二將,歡躍回船,傳令舵工、水手,收錨解纜,立刻開往上游殺敵。此令一下,炮船上放起號炮,三板居前,長龍、快蟹居後,扯起風篷,衝破突浪,飛一般駛將去,旌旗戈戟,密布如林。各船雖然行駛如飛,卻銜頭按尾,隊伍層次,並無絲毫錯亂。行不十里,天色已夜,玉麟因急於剿伐,不令收帆,炮船上點起燈火,映著滿江星斗,翻騰上下,宛如萬千金蛇,在水中戰鬥一般,寒氣森森,殺機隱隱,逼得人不堪注視。

  忽聞岸上槍炮轟擊之聲,震天動地。玉麟喜道:“塔齊布陸師到了。行師這麽神速,塔公真是英雄。”隨令舵工、水手加櫓緊趕,趕了一程,遙望上游湘岸,旗幡隱隱,戈戟重重,數十里連檣並楫,似是敵舟,燈火掩映,照得天空江面,上下通紅,旱寨連營,煙火不絕。湘軍見了,都各心驚氣奪。彭玉麟卻面不改色,坐著三板小船,往來審度,大有志吞貔虎手殺蛟龍的氣概。探了一回,忽地心有所得,隨命回槳蕩舵,拜會楊營官。這楊營官,名叫載福,是水師各將中出類拔群的人材,于風濤、沙線、駕駛、戰鬥各事,頗有閱曆。當時稱到湘軍水師,彭、楊二將是齊名的。當下玉麟見了載福,就問:“賊軍虛實,君已知否?”載福道:“賊船環列如城,勢頗不弱,跟他開仗,總先要設法,衝開他的水陣。岸上炮火轟天,塔副將諒已動手,不知勝負如何。要是塔副將得了手,賊軍氣奪,咱們這裏就容易了。”玉麟笑道:“咱們開仗,要倚仗塔齊布時,水師將官,都變成酒囊飯袋了,丟臉不丟臉?咱們只講咱們的,陸師勝負,且不必管他。”載福道:“這話不錯,別盡長他人志氣,減自己威風,咱們且想一個破賊的法子。”玉麟道:“賊勢虛實,我已略知一二,破賊不難。但恐賊破後士卒自亂,仍舊被賊所乘呢。”載福道:“這爲什麽緣故?”玉麟道:“賊船雖多,都不是戰艦,咱們船堅炮利,所以說破他不難。”

  載福道:“這話是了。賊破後士卒怎麽倒又自亂呢?”玉麟道:“賊船裏頭,資貨山積。我軍士衆,誰不眼紅心羨?得勝之後,定然爭相擄獲,一貪擄怎麽會不亂?賊人瞧見我軍錯亂,定然反旗襲擊,到那時我軍可就吃虧不淺。”載福佩服道:“老哥料敵如神,孫武、吳起,也不過如此。請問可有什麽妙策,免掉這禍患呢?”玉麟道:“也沒甚妙策,無非是用吾所長,藏吾所短。”載福道:“長呢,大家會用的,可以不必講,這短倒不容易藏呢。大勝之後,衆兵士要擄掠,禁之不可,聽之不能,請問如何藏法?”玉麟道:“禁止兵士擄掠,自然是辦不到的事,我看不如用火攻一策。咱們把六營水師,分爲三隊,炮船沖入賊陣,就擲火藥包,縱火焚燒,火一燒東西是不能擄了。賊軍心亂,自然也沒暇與我們對仗。你瞧這個法子,可行不可行?”楊載福拍手道:“妙計妙計!老哥怎麽想的來?咱們准這麽行是了。”於是約會其餘四營官,並力進攻。

  玉麟回到自己船上,就差軍弁遍告部下:快蟹、長龍、三板二號戰艦艙長、兵勇、水手人等,都各裝艙實炮,張帆駕槳,號令一出,立刻遵行,倘有違誤,即按軍法。衆兵弁得著此令,一個個擦掌磨拳,準備開仗。又令三板小船,滿載著火藥包,並力前駛,駛抵敵寨,但看主將舉刀,立刻擲藥縱火。玉麟自己並不乘坐快蟹、長龍,只站在一隻三板上,手執利刀,下令道:“今晚不打掉長毛,誓不收隊!”隨令開船。順風揚帆,溯江直上,船如箭發,衝開錦浪,劈破綠波,激得船頭浪花,實沫相似。將抵太平軍寨,忽見寨門啓處,十多隻巡哨小船,飛槳順流而下。船梢上都插著太平天國旗號,船頭上都站著紅巾頭目,一見官兵,就高聲喝問:“何處妖兵,到來送死!”

  玉麟並不理睬,破浪直前。對船上開放洋槍,左弦那只三板的艙長,中彈跌倒,全船慌亂。舵工、水手才待轉舵奔逃,玉麟早已看見,立派軍弁把那舵工斬掉,全軍震悚。於是冒彈直進,要時早抵太平軍水寨。玉麟把刀一招,弁勇水手,爭把火藥亂擲上去,太平軍寨一齊都著,火趁風威,風助火勢,煙焰障天,燒得滿江通紅。左右兩隊恰也攻到,也都縱了火,左右中三路一齊都著。太平軍冒煙突火的奔逃,卻被彭玉麟、楊載福督率弁勇發炮開槍,不住手的轟擊。官兵在暗地裏,太平軍在火光中,從暗擊明,發無不中。周公瑾烏林縱火,杜慧度雉炬焚舟。

  這一場惡戰,直殺到天明,太平軍戰船七百多號,差不多燒了個盡。人逢喜事精神爽,打了勝仗,倒全不見疲倦。率師上岸,恰值塔齊布前來接應,問起情形,才知塔軍昨夜抵此,跟太平軍開過五仗,連戰連捷。第一仗,踏破太平軍營三座,燒毀木城一座,陣斬太平軍六百多人。第二仗,燒毀太平軍營兩座,陣斬太平軍七百人。第三仗廣東太平軍拚命出戰,仍被塔營將士,衝殺盡絕。第四、第五兩仗,又都是全勝。先後五仗,共計殺太平軍四千多名。自從太平軍起事以來,這麽的大挫折,還是頭回兒經著呢。

  當下塔齊佈道:“皇上洪福,水陸兩軍,都得著大勝。現在城中賊勢,已經窮蹙,再不敢在城外築壘了。咱們只要乘勢打破城子,剿滅此股,靖江以下、朱亭以上的賊子,都易辦了。”玉麟道:“說起靖江,我倒想著事,湘鄉是主帥家鄉,怕賊子要分股去擾亂呢。”塔齊佈道:“這倒不用憂慮,我早調一支兵到那裏邀襲,賊人要是奔的去,恰恰投入網中。”玉麟喜道:“副戎佈置得這麽周密,此賊無能爲矣。”塔齊佈道:“我軍連戰連捷,賊人銳氣已經大挫,這會子,水陸並進,不難一擊而退。”彭玉麟深然此說。

  正欲分隊進兵,流星探馬飛報軍情,報稱曾帥親督水陸軍隊,攻剿靖江賊巢,兩軍接仗,才只半頓飯,陸勇紛紛奔潰,水勇也跟著奔竄,二千多人,差不多逃了個光,船炮器械,悉數丟掉。就是沒有出隊的釣鈎子、水手、役夫,也都棄船逃遁。

  曾帥氣得要不的,投江兩次,都被左右救起。現在曾帥移駐在妙高峰寺,只留少些陸勇護衛。”彭玉麟向塔齊佈道:“曾帥新敗,我們當並力血戰,打破此賊,賊焰一張,我們可不得了呢。”於是分隊進攻,人人拚命,個個爭先,一以當百,十可當千。太平軍抵敵不住,棄城逃遁。彭、塔兩將收復了湘潭,專弁飛騎,到長沙報捷。

  卻說曾國藩大敗回省,駐營南門外妙高峰寺,輿論大嘩,都說他是百敗將軍。國藩聞之,愁然不樂,歎向衆幕友道:“古人用兵,先明功罪,有功必賞,有罪必罰,功罪既明,賞罰斯當,故能所向有功,每戰必克。現在時事艱難,吾以義聲倡導鄉人諸君從吾於危亡之地,非有所利也,故於法亦有所難施,兩次致敗,都由於此。”衆幕友聽了,盡都慨然。說著,軍弁遞進湘潭水陸大捷的公文,國藩閱過,喜道:“賴有此耳。”

  於是連夜辦折,奏保水陸立功人員,副將塔齊布、守備周鳳山、同知褚汝航、知縣夏鑾、千總楊載福、文生彭玉麟、哨官張宏邦、訓導江忠淑,都在裏頭。一面陳明靖江戰敗,水師半潰,實由臣調度乖方,請交部從重治罪。並請特派大臣,總統此軍,臣未赴京之先,仍當力圖補救。此折去後,不過半月開來,奉到兩道諭旨。一道是:屯聚靖江逆船,經曾國藩親督舟師進剿,雖小有斬獲,旋以風烈水急,戰船被焚,以致兵勇多有潰敚據曾國藩自請從重治罪,實屬咎有應得。姑念湘潭全勝,水勇甚爲出力,著加恩免其治罪,即行革職,仍趕緊督勇剿賊,帶罪自效。湖南提督鮑起豹,自賊竄湖南以來,並未帶兵出省,累次奏報軍務,僅只列銜會奏。提督有統轄全省官兵之責,似此株守無能,實屬大負委任。鮑起豹著即革職,所有湖南提督政務,即著塔齊布暫行署理,該部知道。欽此。

  第二道諭旨,不過是寬其既往勉以將來的話。國藩讀過諭旨,泣向幕友道:“兩番請罪,譴責革職,塔副將忠專敢戰,竟蒙超擢。聖鑒之公明,天恩之高厚,真令人感激無地。”隨命請塔齊布來,告知他恩意。塔齊布感激道:“這都是恩帥栽培之力,不然,標下這會子,還是營中一名走卒呢。”國藩勉了他幾旬盡忠報國的話,忽報廣樂水師總兵陳大人到。國藩喜道:“陳輝龍到了,就好了。咱們這裏水勇。太也不成樣子,成軍沒有幾時,就逃去了許多。三月廿四、廿五,這兩日裏,成章詔營裏,逃去百余人,胡維峰營裏,逃去數十人。廿七這一天,何南青營裏,又逃去一個哨官,將戰船炮位,都棄在東陽港,舟中錢米、帆布等物,都被他搶盡。廿八這一天,各營又逃去三四百名水勇,不待初二開仗,然後逃光呢。”塔齊布道:“湘潭一仗,水勇是全勝的。”國藩道:“紀律終不很整肅,打了勝仗,也只曉得搶分賊贓,沒一個回省的,搶了贓,都逃回縣城去。湘鄉河裏,飄流的戰船,不知幾多艘,不都從湘潭逃回麽?彭雪琴發功牌與水手,衆水手見忽有頂戴,出於意料之外,於是自言,冊上姓名,都是假的,應募時光,亂捏姓名,無非爲逃走之後,沒處追究地步,喪心昧良,竟至如此!咱們的水勇,簡直沒得一個靠的住,不然,我也不到兩廣去調人了。”說畢,隨命請見。陳輝龍進營見過禮,國藩問他:“共帶多少人來?”陳輝龍回:“共帶水師四百名、洋炮一百尊。”國藩道:“我這裏正添造戰船呢。公來正好,可以助我整理一切。”

  原來國藩練就的水師,經嶽州的風浪、潭港的戰事,兩回損失,已經去掉大半。現在委派幹員,在衡州、湘潭,設立兩所船廠,雇齊匠役,趕造戰船六十號,船身檣帆,一應物料,較前更加堅敏。長沙地方,也設了一所船廠,專行修理舊船。

  所有水手、勇丁,奔潰過的,並不收集,特到衡、永一帶,重行招募,規模重整,軍容一新。所以向陳輝龍這麽說,當下輝龍謙遜了幾句,就在水師營中,幫辦軍務。那塔齊布自去提台衙門接印視事。過上四五天,廣西巡撫委派的知府李孟群也到了。李孟群共帶廣西水勇一千名,國藩於是大治水軍,日夜操練,刻期進剿。

  忽接流星探馬,報稱長毛重又上犯,華容、塔州,盡都淪陷,洞庭西湖一帶,龍陽、常德,岌岌可危。國藩大驚,忙調塔齊布,統帶兵勇三千,馳赴嶽州進剿。再命胡林翼、周鳳山、李輔朝,督率勇隊,由益陽進防常德。還沒有出發,接報龍陽、常德,都已失陷。衆將聞報,不敢怠慢,晝夜兼程,馬步並進。

  誰料行抵龍陽,湖水忽地漲高四尺,帆船乘水攻營,周鳳山等不及防備,小遭挫折。胡林翼見機,退回益陽,只得改道繞赴常德。這時光,湖北敵氛,很是厲害。漢陽的太平軍,分股溯江,連陷德安、隨州、江漢、安陸各城,荊門、荊州,盡都吃緊。經將軍官文,狠命守住,太平軍只得重又下竄,從宜都、枝江,一路南下,經太平口,入洞庭湖,與西湖股匪,合併爲一隊,聲雄勢壯。澧州、安鄉各城,聞風奔潰。巡撫青麟,原職是學政,未嫻軍旅,臨敵倉惶,見省城四面,都是敵蹤,嚇得突圍出走,奔到長沙就餉,於是武昌也爲太平軍所得。國藩向衆幕友道:“時事如此,吾軍不能再待了。”立下文書,調集水陸將領,都到大營聽令。不過一兩日工夫,都已調到。國藩升坐中軍營帳,傳發軍令,調撥人馬。水師共是三幫,命褚汝航、夏鑾、楊載福、彭玉麟,四人統率戰船爲頭幫。國藩自己督率廣西水勇爲二幫。又叫陳輝龍率領廣東戰艦爲三幫。陸師各將,也分三路:塔齊布爲中路,駐營新牆;胡林翼爲西路,趨攻常德;江忠淑、林源恩等爲東路,由平江進剿崇、通。水陸大兵,共計六路,浩浩蕩蕩,傍湘東下。早有細作報知太平軍營,衆頭領會議抵敵之策,都主張棄掉常、澄,專守嶽州。於是把所掠船隻,盡集在嶽州河下南津地方,預備死命抵拒。

  卻說曾帥部下頭幫水師艦隊,連檣並帆,鼓棹浮江,行舟如箭。這日,離南津約十五六里,清風習習,吹動征帆,遠眺君山,青翠欲滴。彭玉麟向楊載福道:“戰艦如梭,出沒靡定,咱們應分爲兩翼,包抄而入。”楊載福道:“好好。公從君山馳入,我從雷公湖馳入,兩路夾攻,可獲全勝。”說著時,見夏蠻、褚汝航,已經鼓棹而前,勢若鯨鯢,疾如鷹隼。楊、彭兩艦隊,張翼直前,不意太平軍艦扼住南津,並不出戰。彭玉麟手揮葵扇,令前鋒小船,沖入港去。三板艙長得了令,立命水手,鼓棹飛駛,箭一般沖進去。港內太平軍艦,見小船沖入,立即飛棹迎敵,三五隻三板,只放了三炮,一齊回棹反走。太平軍船爭著追出,共有百數十號。玉麟大喜,督舟抄截,趁勢放火,霎時火光燭天,江面上燒得火焰山一般。太平軍衆喧嘩奔避,焦頭爛額,投水落江者,不計其數,飛棹奔出的,都被官軍獲祝這一役,共燒掉太平軍船百餘號,奪獲小船數十號,陣斃太平軍衆不計其數。太平軍勢不支,率衆夜遁。官軍遂克南津,彭玉麟手草露布軍弁到大營報捷。

  隔了五日,太平軍又駕樓船巨艦,鳴炮揚帆,前來攻擊,戰艦蔽江,檣帆如林,那股聲勢,比了前番增起十倍。楊、彭二將盡力抵禦,總算沒有被他攻入。太平軍退守雷鼓台,官軍進攻,並不見十分勝利。衆人擬退兵休息,楊載福向彭玉麟道:“咱們戰船,不滿百號,賊衆十倍於我,不用冒死出奇,怕不能免呢。”彭玉麟道:“冒死前進,我也這麽想。”於是下令長龍、三板,魚貫沖陣。此令一下,衆健兒一齊鼓棹,劈破綠波,衝開錦浪,激得船頭水花噴沫相似。太平軍陣中百炮齊鳴,千彈並發,那炮子雨點似的飛將來。楊載福冒彈直進,彭玉麟揮舟繼進,高喝“退後者斬!”喝聲未了,一顆流彈蚩的飛來,正打中在玉麟手指上,鮮血直流,早彈去了半節。玉麟並不回顧,連喝“快快駛向前去!”衆水手盡都感憤,鼓棹愈急,舟行如飛。此時楊載福所坐的三板船,已經沖到太平軍帥坐船,把火藥包兒亂擲上去。太平軍帥坐船,頓時著了火,黑煙直冒,紅焰橫飛。太平軍船紛紛回救,霎時大亂起來。彭、楊二將,揮船衝殺,踏浪如飛。打仗這件事情,一仗氣勢,二仗陣法。太平軍雖然衆多,無如怯不敵勇,亂不敵整。彭、楊二將的戰船,破浪沖波,活潑得生龍活虎一般。太平軍艦斷弦折舵,絕索毀檣,不知傷掉幾多號數。戰到結末,滿江明月,只照著官軍旗號,千百號太平軍艦,影蹤兒都沒有一個了。角聲嗚嗚,都是官軍收隊的令號。三湘健兒,鼓棹徐行,一個個挺著嗓子,唱著凱歌,臉上都現出非常得意的樣子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七十三回 陳輝龍殉命城陵磯 彭玉麟大破田家鎮

話說官軍收隊進口,瞧見統領彭玉麟彈傷手指,血盈袖裙,兀自神彩飛揚的跟楊載福兩個說話。衆兵弁見了他這一副神情意態,無不暗暗佩服。從此水師將弁,稱到勇略膽識,就要推著彭、楊二將。等到曾國藩第二營水師到時,江面已經肅清多時了。捷報到京,文宗異常欣悅,疊下兩道旨意,無非叫他乘此聲威,迅速東下,力搗武漢賊巢,以冀蕩平群醜的意思。國藩接到廷寄,向部下道:“聖意焦灼,朝旨敦迫,我們可不能再緩了。”說著,忽報第三幫水師已到,國藩大喜。接著,軍弁投進陳輝龍手本,立命請見。輝龍進艙,見過禮,問道:“岳州克復,聽說都是彭、楊之功,楊公已經會過,彭將軍只是聞名,未曾見面。”國藩道:“我們這位彭將軍,原是個書生呢。君要會他,兄弟可以介紹。”隨向親兵道:“請彭大人。”一時請到,會過面,談起水戰情形,陳輝龍面子上很是傾倒,心裏卻頗不爲然。回到本營,衆人問彭玉麟如何。輝龍笑道:“長毛原沒甚本領,豎子成名,也是他的運氣。倘使本軍當了頭幫,這一場大功,也挨不到姓彭的了。”衆人回道:“我們幸沒有當頭幫,當了頭幫,就打得長毛只船不反,也沒有他那麽威名。彭玉麟是書生,帶的都是新軍。你老人家是宿將,我們又都是老營務,在我們視爲常事,在他們就要當作奇勳。”

  輝龍笑道:“這話就對了。別的且別提,就以戰船而論,他們都是三板小船,土造鐵炮。我們是舵罟大艦,洋裝銅炮,旌旗何等鮮明,軍士何等活潑,精粗強弱,不用我們自己說,他們怕也知道呢。”說著,三板小船,飛報軍情,稱有大幫賊船,溯江上駛,已抵城陵磯下。輝龍向部下道:“我去見曾帥,討這個差使,替我們廣軍吐吐氣。”衆人聽了,無不勇躍。

  輝龍立刻過船見國藩,面討此差。國藩見輝龍,意氣飛揚,神情豪放,大有不可一世的氣概,心下頗不爲然。隨道:“吾軍屢勝,敗軍屢敚屢勝易驕,屢敗必奮。何況長毛狡詐,波濤不測,此番出仗,務宜小心。我己咨請塔軍門,進攻擂鼓台,以分賊勢,萬勿輕敵,切記切記!”陳輝龍嘴裏勉強答應著,回到本營,笑向部下道:“曾帥膽子真小,幾個長毛,也值得如此費事。”隨傳令起碇出發,三五艘舵罟大船,銜尾起行,旌旗蔽日,炮聲震天,船高氣壯,望去宛如島嶼一般。湘軍各將領,都乘了三板,前往觀戰,瞧見粵軍這麽的軍容,這麽的聲勢,無不爽然自失。只見舵罟大船,乘風波浪,徐徐行駛,數百門洋裝銅炮,連環轟放,聲振山谷,響徹雲霄,彈似流星,光同閃電。賊船不敢抵敵,左躲右避,一味的奔逃。粵軍歡聲雷動,志得意滿,都以爲太平軍滅掉,就在這一會子了。陳輝龍盡喝力追逐,十帆並進,百炮齊轟,勢撼岳陽,氣吞雲夢,並不管水程遠近,江面淺深,突浪沖波,一路追將去。

  不意太平軍船逃遁,全是誘敵之計。舵罟大艦,駛到中流,早被江底膠住了。十篙齊舉,百槳同飛,宛如蜻蜒撼石柱,小鬼跌金剛,絲毫沒有移動。太平軍見了,一聲胡哨,衆戰船飛棹奔集,如虎撲食,如蟻附擅,爭向舵罟駛來。陳輝龍急極,迎既不可,避又不能,連轟洋炮,無奈敵船如箭,發出去的彈子,百不中一。兩廣水師知道沒有指望,紛紛投江自盡。陳輝龍手執樸刀,挺立船頭,兀自指揮迎敵。不意流彈飛來,正中心口,截倒船頭,嗚呼哀哉,成仁去了。遊擊沙鎮邦一見,忿火中燒,大呼躍出。此時太平軍船已到,紅巾士衆蜂湧上船。

  一人難敵四手,恁沙遊擊再勇點子,一陣亂刀,剁成三段。湘軍務統將,瞧見情勢危急,疾忙飛舸往救。忽然南風大作,江濤洶湧,太平軍船勢處上風,遠則飛炮流彈,近則擲藥縱火,紅光一片,煙焰蔽江。官軍走投無路,死於火,死于水,死於炮子槍彈,累百盈千,不計其數。彭玉麟、楊載福,闖出重圍,單舸得脫。那褚汝航、夏鑾,也在這一役裏,喪掉了性命。彭、楊二將,回稟曾帥。國藩歎息道:“陳鎮台輕敵喪身,挫動銳氣。然而塞翁失馬,安知非福?諸君慎毋自餒。”

  說著,忽見一個晶頂軍弁,送進一角文書來,國藩拆閱一過,不覺喜逐顔開。衆人都問何事,國藩道:“塔軍門在擂鼓台大勝,陣斬著名賊目曾天養。水師小挫,陸軍大捷,真是國家如天之福。”隨叫幕友追折奏聞,陣亡的請恤,稱功的保升。

  廷寄到來,國藩照例開讀:

  覽奏曷勝憤懣!曾國藩系在水路督戰,于陳輝龍出隊時,不能詳慎調度,可見水上一軍,毫無節制,即治以貽誤之罪,亦復何辭!惟曾國藩前經革職,此時亦不必交部嚴議,仍責令督飭水師將弁,奮力攻剿,斷不可因一挫之後,遂看望不前。欽此。

國藩向部下道:“城陵磯賊勢尚盛,此賊不破,東道終不能通。水師新遭挫折,我想改用陸軍抄攻岸賊,岸上得手,水師不難一鼓東下,諸位以爲如何?”衆將弁無不稱妙。國藩遂派驍將諸殿元,帶領湘勇四營,銜枚疾走,星夜往攻。諸殿元接了令,拔隊齊起,馳往城陵磯去了。又調塔齊布、周鳳山、羅澤南率軍繼進,爲諸殿元接應。似此算無遺策,穩可馬到成功。誰料勝敗無常,險夷頃刻。第一個軍報,官軍失利,諸殿元陣亡。第二個軍報,賊酋從湖北糾集悍賊兩萬多人,從臨淮陸路殺來,聲勢洶湧,大有直撲塔、周、羅三將營盤之意。這一股太平軍,都是賊中精銳,百戰餘生,厲害得要不的。國藩自語道:“塔、周、羅三將,總還支援得祝”一面飛咨飛劄,叫他們三人小心留意。

  從此流星探馬,不住飛遞軍情。到二十六這一日,軍報更緊,穿梭似的往來飛報。第一報,大股太平軍已到,黃旗、紅巾,滿坑滿山。他們拚死攻撲,官軍拼死抵禦。炮聲震地,煙塵蔽天,戰鬥得正興頭呢。第二報,羅營將士,驍勇異常,頭起長毛已經殺退。第三報,續到太平軍,經周鳳山、楊名聲二將奮勇殺退,前後陣斃太平軍七八百名。國藩向衆幕友道:“此股賊來甚多,必有屢次血戰。東南大局,定與不定,都在這幾日裏頭。但願如天之福,陸路得獲大勝,水路也可漸漸起色了。”衆幕友道:“國家洪福,吾公藎籌,將士用命,總無有不勝的。”

  次日,軍報尋常,並無新奇戰事。一到二十八日,就不好了。太平軍隊大至,搖旗喊呐,聲勢震天。虧得塔齊布忠憤填胸,匹馬雙刀,往來衝突,那一股英風銳氣,直堪辟易千人,披靡萬衆。無論本軍敵軍,見了他那麽神勇,無不駭然,從早晨直戰到夜分,足足戰了五個時辰,太平軍方才退去。國藩接到軍報,喜道:“塔軍門這麽神勇,賊人氣奪矣。”二十九日辰刻,太平軍盡率精銳,漫山遍野而來。塔齊布向羅澤南、周鳳山道:“賊勢浩大,我軍須分頭迎敵,才克制勝。”澤南道:“此計其是。咱們三個人,應分作三路,公打中路,周君打東路,西路的賊子,由兄弟擔當。”周鳳山道:“很好很好,就這麽出隊罷。”於是掌號出隊,大旗隊、長槍隊、刀牌隊、洋槍隊、擡銃隊、馬隊,一線齊的出發,塵埃滾滾,殺氣騰騰。

  行不數里,就見黃旗太平軍,如蜂如蟻般撲將來。羅澤南喝令軍士猛殺上去,隨令督隊軍弁,齊裝槍子,軍士有返顧退下的,立即開槍打死。此令一下,誰敢怠慢,人人拚命,個個爭先。

  太平軍殺不過,敗了去。澤南督隊追殺,追不到二里,太平軍劄住陣腳,回戈再戰,龍爭虎鬥,殺得個天愁地慘,月暗星昏。

  重又逃遁,再追再戰,先後共殺了三回,直至筋疲力盡,才真敗了。跌岩墜澗,死者不計其數。塔、羅、周三將會師追襲,直追到三十里外,不見敵蹤,方才收隊回營。立草露布曾帥大營告捷。國藩大喜,笑向衆幕友道:“得此大勝,陸師就有六七分可靠了。”衆幕友道:“既有六七分可靠,何不籍此聲威,順流東下,水師再捷,軍事就有把握了。”國藩道:“此計甚是。”當下就點派李孟群、楊載福、彭玉麟等一衆水將,督率水師,揚帆出發。風順水利,宛如得著神助,只半日工夫,早到了城陵磯。望見太平軍船桅檣如林,黃旗飄蕩,軍容很是整肅。李孟群因老子李卿穀在湖北桌台任上,被太平軍害掉性命,報仇心切,不顧利害,率領水師,揚帆駕炮,直闖上去,沖波突浪,舟行如箭。楊、彭等一衆水將,鼓棹繼進,氣騰貔虎,鋒剸蚊黿,草木皆兵,風雲變色。太平軍初時還開炮抵拒,後見官軍各將弁,矗立三板,冒彈急進,沒一個俯伏避炮的,大驚失色,軍心頓時亂起來,水手人等,紛紛撲水自溺。官軍愈益得勢,往來截擊,直至天黑,方才隊收。

  次日出隊,從城陵磯到螺山,從螺山到金口,數十里江面已沒有一號太平軍船、一名太平軍了。國藩得報,下令水陸兩軍,乘勝進剿,收復武漢。從此一帆風順,所向無前。列炬而全焚鐵鎖,洗兵而倒瀉銀潢。越夏口以撤藩籬,克武昌如振枯槁。不過五七天工夫,從湘湖到漢水,帆影上下,已經都是曾營旗號了。武昌、漢陽,全都克復。

  捷報到京,文宗喜形於色,笑向軍機大臣道:“不意曾國藩一書生,乃能建此奇功。”大學士祁雋藻奏道:“曾國藩不過是個在籍侍郎,無權無勢,差不多是個匹夫。匹夫在間裏,一呼蹶起,從之者萬餘人,恐非國家之福。”文宗默然變色。

  侍郎彭蘊章,原與祈雋藻一鼻孔出氣的。當下見文宗默然變色,知道聖心已動,隨奏道:“湘軍太多,將來怕有尾大不掉之患。”文宗沈吟半晌,決然道:“曾國藩理學工夫很好,有這麽的理學工夫,難道倒不識君臣大義,那真是從來沒有的事!”大學士文慶道:“皇上天縱明聖,所見很是。曾國藩精忠純正,臣敢保其無他。”文宗點頭,隨親題御筆,就在原折上,批了二行半朱字:覽奏感慰實深,獲此大勝,殊非意料所及。朕惟競業自持,叩天速赦民劫也。另有旨。欽此。

  又命軍機擬旨特沛殊恩,賞給曾國藩二品頂戴,加恩賞戴花並名署理湖北巡撫。塔齊布賞穿黃馬褂,並賞給騎都尉世恩旨去後,曾國藩拜折力辭。文宗原是英明天子,曲體下特下旨意:曾國藩著賞給兵部侍郎銜,辦理軍務,毋庸署理湖北巡撫。欽此。國藩接到此旨,感激得無可言說,遂與水陸各將,商發進剿方略。羅澤南道:“我軍屢勝,名城叠克,賊人業已氣奪。

  下游群寇,不難傳檄而定。”國藩道:“賊中大有能人,傳檄而定,怕未見得辦的到。”彭玉麟道:“不出死力,必不能成大功。探得下游群寇,會集在田家鎮,依山傍水,共列成五大屯,連舟斷江,纜以鐵索大鎖,平布竹木,結爲大筏,筏上大炮,密如列筍,筏前更有炮船五六千艘,環爲大城。這麽的賊勢,不用死力血戰,怕不易成功吧。”國藩道:“雪琴的話很是,大家辛苦點子罷。”羅澤南道:“能夠血戰,原是很好。我慮的就爲將士久戰勞乏,不能一鼓作氣耳。”當下議定,水陸並進,塔齊布、羅澤南,率領輕騎,攻襲陸路賊營。彭玉麟、楊載福,督率水師,專剿水路賊船。水陸兩軍,分頭並進。

  卻說彭玉麟、楊載福,解纜揚帆,直向田家鎮駛去。才近蘄州江岸,兩岸太平軍,拚命轟放大炮,炮子雨點似的打來,哨官、軍士,傷死相繼。彭玉麟執旗指揮,冒彈直進,軍氣並無沮喪。不一會,早巳逼進田家鎮。楊載福笑指岸上,向彭玉麟道:“岸上旌旗,隱隱移動,賊軍也會集攏來了。”彭玉麟道:“賊人佈置井井,倒不可輕敵呢。”楊載福道:“公言甚是。廣軍陳鎮台,不就爲輕敵致敗的嗎!”彭玉麟道,“我想先與陸軍約定期日,然後進戰,你看如何?”楊載福深然此說。

  彭玉麟道:“茲事重大,須我親自一行。”於是彭玉麟喬裝改扮,偷過太平軍營,從避徑行向羅軍營盤,去商訂戰期。不過三五日,早已辦理妥當。回到水寨,調集部下各將,立即頒發命令,把水軍分爲四隊。頭隊三板,悉令移去炮具,專備爐箅椎斧炭剪等應用東西。臨行,下令道:“頭隊兵船上,無論兵弁、水手,不准仰頭觀望,順流疾進,沖到筏下,鼓爐熾炭,務須把橫江鎖纜,悉行銷斷,違者立斬。”頭隊兵船,領命去訖。玉麟自率第二隊,楊載福領率第三隊,相繼並進,爲前軍聲援。只命第四隊,留守本寨。

  風順水利,數千帆影,掠波而過,輕疾無比。頭隊駛抵竹筏,已聽得半壁山中,槍炮轟射之聲,山鳴谷應,地撼天搖,知道陸軍已經開戰。哨官孫昌凱,原是鐵匠出身,放出老手段,鼓爐銷鎖。還沒有銷斷,後面小船,瞧見筏下有隙可乘,盡力鼓棹,先行試探,隙大船輕,竟被它一擠而過。後船跟隨擠入,一霎間擠進兩船,兩船的兵弁,齊聲歡呼道:“鐵鎖開了,鐵鎖開了!”纜外水軍,齊聲附和,頓時喊聲如雷。守筏太平軍卒,大驚失色,拚命奔逃,自相踐踏,墜水溺斃,累百盈千。

  彭、楊二隊,恰恰行到,乘勢襲擊,擲火焚舟,把太平軍殺到個入地無門,上天沒路。火借風勢,風助火威,焚燒了一鎮夜,燒到天明,五六千艘太平軍戰船,變成了半江焦炭,浮屍順著潮流,氽去飄來,儘是紅巾長髮。從此湘軍水師,名聞天下。

  彭、楊二將收了軍,正欲飛草露布,到曾帥大營報捷,忽接軍報,知道昨夜陸軍連戰連捷,蹋平敵壘,燒毀敵牆,先後共破營盤二十三座。沿江兩岸,掃蕩盡淨,二百里內,已沒有一個敵影兒了。玉麟大喜,笑向楊載福道:“如天洪福,東南大局,看來是不要緊的了。”隨即申文報捷。

  國藩聞報,兼程趕來,彭、楊二人接著,談論了一番爭戰情形,喜溢眉宇,彼此十分快樂。忽報蘄州太平軍,棄城夜遁。塔營兵馬,已在南岸,攻破富池口敵壘,現與羅營合了軍,渡向北岸去了。曾國藩道:“這裏江面,既經肅清,咱們就好連(舟宗)鼓棹,直搗九江了。”彭玉麟道:“連接哨探稟報,現下大小賊船,都聚在九江城外,連(舟宗)直搗,誠爲要著。”於是國藩行文陸軍,刻期並進。也是大清洪運,水陸各軍,所向克捷,大破蓮花橋,克復廣濟城、雙城驛、大河埔、夏新橋、黃梅縣諸寨。這許多太平軍,也都是五湖四的英雄,兩粵三江的豪傑,不知怎樣,一遇見官兵,宛如鼠子碰見了貓兒,回合都沒有,一哄就走了個光。九江形勢,那麽險固,只開得三回仗,也就輕輕易易克復了。

  文宗連接捷報,聖心欣慰,叠下溫諭,嘉獎曾營將士。將士得彼殊獎,自然愈益踴躍。不意軍務上才得順利點子,宮圍中又掀起絕大風波來。欲知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七十四回 圓明園四春爭殊寵 勤政殿一女進讜言

話說北京圓明園,是天下園亭中之魁首。所有各省名園,各地勝境,依摹仿造,玲瓏剔透,巧奪天工,差不多把各地的景致,都占全了。北京人民,誰不企慕?無奈宮禁森嚴,不得入內遊覽,只得在園牆外徘徊瞻眺,瞧著十八座園門,聊以自娛而已。距離圓明園三里,有一個小小村莊,名叫梨雲村。村上有一家小小人家,姓蔣,主人名叫發祥,世代務農。這蔣發祥雖是村莊人,卻新近攀了一門子高親,倚仗他令親的腰子,在梨雲村中,很是有聲有色。你道令親是誰?說出來唬人一跳,就是圓明園中杏花村館的總管太監郭瑞福。你道他是什麽親戚?說出來更要令人一大跳。蔣發祥的妻妹,就是郭太監的夫人。他們兩個兒,是襟兄襟弟呢。發祥有一個女孩子,名叫燕兒,豆蔻梢頭二月初,正在妙齡時候,模樣兒也還不俗。郭太監對了眼,就把她認爲義女。村莊姑娘,升爲太監小姐,連她老子娘臉上,也增起了無數光彩呢。燕兒趁郭太監散值回家時,便央告著帶進園裏去逛,郭太監怕有事故,從沒有答應過。

  這日蔣燕兒到她乾娘家裏請安,恰恰郭太監在家,燕兒又申前請。郭太監道:“真不巧,這幾天事情多,過一天,等我閑了,再帶你逛罷。”她乾娘便幫著她道:“什麽大不了的事,帶進去逛逛,不過叫她見一個世面,也總算你在裏頭當差,叨了你這點子光。我不信你在裏頭當差,連帶一個人逛逛都辦不到的。”郭太監道:“你哪里知道,這幾天園裏鬧得不得了呢。四春娘娘急權奪寵,差不多把個園子都要翻過來,什麽日子不好逛,偏揀今兒逛去。”他夫人道:“她們鬧她們的,咱們逛咱們的,河水不犯井水,礙什麽?”燕兒道:“園子裏人多,帶了去未必就認的來,何況我又是個女孩兒家。好幹爺,就帶我逛一會子罷。”郭太監初意原不肯依從的,經不起豔女嬌妻,一再央懇,不由不意轉心回,點頭道:“帶便帶你去,只是不要亂道胡言。”燕兒見郭太監肯帶進園逛去,快活得什麽相似,連應:“我知道,我總聽幹爺的話是了。”郭太監道:“你要進園去,第一先要改裝。園裏頭除了四春娘娘外,都是旗裝的,像你這個樣子,一見面人家就要起疑的。”燕兒道:“旗裝麽,這可爲難了。”郭太監道:“這有何難?你幹爺是旗裝老手,從前在太后宮裏一竟梳頭的。”燕兒道:“怎好勞動你老人家。”郭太監道:“一家人講什麽外話。”當下郭太監就替燕兒梳了個頭,叫老婆開箱,取出一套旗服,裝扮起來,猛一瞧時,宛然是內廷宮眷。他乾媽笑道:“虧得大姑娘沒有纏過腳,不然怎麽好穿這旗服呢。”

  郭太監帶了燕兒,套了車,徑向圓明園來。不多一回,早已行到,只見一帶粉牆,圓圓圍著,宛如城子一般,牆上用雕磚砌就的遊龍,天矯宛蜒,渺無際極。騾車到明春門歇下,燕兒道:“這麽一所大花園,總不止一個門兒麽?”郭太監笑道:“告訴不得你,共有十八個門兒呢。這裏是明春門,上首兩座,是東樓門,鐵門,下首兩座,是蕊珠宮門、隨牆門,那一邊是大宮門,大宮門之左是左門,大宮門之右是右門,再過去就是東西夾門、東西如意門,再過去是福園門、西南門、水閘門、藻園門。這一邊是北樓,說著時已進了明春門,只見翠嶂擋路,花木蕭疏,樹角林梢,隱露出樓臺亭閣。郭太監道:“你今兒第一回到此,帶你前面去走走。”煎兒跟隨郭太監,傍花隨柳,行到一個所在,龍樓鳳閣,氣象巍峨,不禁肅然起敬。郭太監道:“外面這五間就是大宮門的朝房,靠東的一排房屋,是宗人府,內閣吏部、禮部、兵部、都察院、理藩院、翰林院、詹事府、國子監、鑾儀院。東四旗各衙門,從直房東夾道進去,就是銀庫。東北角那一所是南書房,東南角那一所是檔案房。靠西的一帶房屋,是戶部、刑部、工部、欽天監、內務府、光祿寺、通政司、大理寺、鴻臚寺、太常寺、御書處、上駟院、武備院。西四旗各衙門,從直房西夾道進去,西南角那一所是造辦處,再南就是藥房了。”隨講隨行,又過了一座宮門,燕兒道:“這又是什麽門?”郭太監道:“這叫出入賢良門。”

  燕兒笑道:“咱們都做了賢良了。”郭太監道:“那名兒還是乾隆爺御筆親題的呢。”見左右兩邊,都植有青松翠柏,直房面前橫有石橋一座。郭太監道:“渡橋過去,靠東西這五楹是朝房,西南的是茶膳房,再西是翻書房,東南的是清茶房,是軍機處。”燕兒道:“咱們過橋去瞧瞧。”行過石橋,只見一所極巍峨極富麗的宮殿,金輝獻面,彩煥螭頭,庭植不老之松,陛繞長春之草。郭太監道:“這就是正大光明殿。”燕兒見正殿共是七楹,東西配殿各五楹。郭太監道:“正大光明殿后面,是壽山殿,東面是洞明堂,再裏頭就是勤政親賢殿了。親賢殿東面,是飛雲軒、靜鑒閣,北面是懷清芬,秀木佳蔭。”舉步進殿,逐一遊覽。郭太監向後指道:“從秀木佳蔭進去,就是生秋庭閣。東面那一所,是芳碧叢。”燕兒道:“歇歇再走罷。”郭太監道:“從這兒進去,還有保清殿、太和殿、富春樓,許多去處,都是很好玩所在。”

  燕兒道:“還有幾多地方,幹爺索性告知了我罷。”郭太監道:“地方多的很,你遊三天五天都遊不了呢。富春樓之東,是竹林清鄉,正大光明殿后面一個湖,名叫前湖,前湖之北一座殿就是圓明殿,圓明殿之後是奉三無私殿。再後是九州清晏殿,東邊是天地一家春,旁邊是樂安和。再西是清暉閣,清暉閣之前是露香齋,左面是茹古堂,是松雪樓,右面是涵德書屋。富春樓之北是御蘭芬樓,後面是紀恩堂,再後面就是牡丹春娘姨的宮院,原名牡丹台,現在改名叫鏤月開雲。紀恩堂之後有一個池,池西北一座方樓,就是天然圖畫樓。北面是朗吟閣,再過去是竹蓬樓。東面是五福堂,五福堂之後,是竹深荷淨。東南那一所,是靜知春事佳。渡河而東,是蘇堤春曉。從五福堂渡河而北,山阜旋繞,裏面是碧桐書院,前面是正殿,後面是照殿。西面岩石上,是雲岑亭書院,再西是慈雲普護,慈雲普護的前殿,恰恰臨著後湖,名叫歡喜佛場。北面有樓三楹,上奉觀音大士,下奉關帝菩薩。東面偏殿是龍王殿,祀奉圓明園照福龍王。慈雲普護之西,臨湖有樓三楹,就名上下天光,左右各有方亭六座。後面是平安院,從西折向南面,踱過橋,就是咱們娘娘的宮院可花村館。西北角上是春雨軒,軒的西面是杏花村,村南是澗壑餘清。春雨軒後面,東面是鏡水齋,鏡水齋之西北室,名叫抑齋,再西是翠微堂了。杏花村西,有碧蘭橋,過橋是三楹坦坦蕩蕩,前爲素心堂,後爲光風齋月堂。東北是知魚亭,再東北是萃景齋,西北是雙佳齋。坦坦蕩蕩之南,五楹向南的房屋,名叫茹古涵今。茹古涵今後面,就是韶景軒,軒東是茂育齋,軒西是竹香齋,軒北是長春仙館。再過去是綠蔭軒,西廊後面是麗景軒。長春仙館之西是含碧堂,堂後是林虛柱靜,左面是古香齋,東面那個閣,叫抑齋。抑齋過去叫墨池雲,後面是隨安室。”

  “從長春仙館西南門迤邐行去,是園藻,園內五檻是曠然堂,堂後是貯清書屋。堂東池上一所,是夕佳書屋。北面是鏡瀾榭,東南是凝眺樓、懷新館。西北是湛碧軒、萬方安和。這萬方安和,建在池裏,形如N字。向東駕有石橋,渡橋穿過石洞,是武林春色池,池上宮院,是武林春娘娘的寢宮。北軒名叫壺中日月長,東面是天然佳妙。南面那一所,題名叫做洞天日月多佳景。武林春色之西,是全璧堂,東南亭,小隱棲遲,堂從後面山口進去,東是清秀亭,西是清會亭,北是桃花塢。桃花塢之西,是清水濯纓室,再西稍北,是桃源深處。塢東是綰春軒,東北是品詩堂。萬方安和之西南,是山高水長樓,此樓共有九楹,後擁連岡,前帶河流,地勢很是平衍,可惜是西向的。由此折北度橋,行進山口,便是一所梵刹,名叫月地雲居殿。東是法源樓,再東是靜室,西是劉猛學軍廟。月地雲居之後,從山徑走入,是鴻慈永祐,再進去是安祐宮,前琉璃坊。坊的左右,各立石華表一座,東南西三處,復有石坊三座。渡過月河橋,是政孚殿,南向的是安襆門,門前石橋二座,左右井亭各一。走過五楹朝房,就是安祐宮。此宮正殿共是九楹,左右配殿各五楹,正殿中供有三龕,中間的敬奉康熙爺御容,左龕敬奉雍正爺御容,右龕敬奉乾隆爺御容。配殿之外,又有碑亭、燎亭各一座。鴻慈永襆殿后垣,西北角是紫碧山房。紫碧山房的前宇,名叫橫雲堂,東面岩洞中,是石帆室,東南是豐樂軒,北面是霽華樓,迤東是景暉樓,西池上是澄素樓,西北是引溪亭。”

  “東垣外徑,連岡三重,度橋而東,就是彙芳書院。院內幾間房屋,也都有名兒。內宇叫杼藻軒,後面叫涵遠齋,齋前西垣裏,是翠照樓,東垣裏是倬雲樓,再東是眉月軒。樓南稍東是隨安室,再東敲宇三楹,是問津處。逾西橋,有石坊一座,上題‘斷橋殘雪’四字。彙芳書院之南,是日天琳宇。這是西面前樓下的正宇,內分中前樓、中後樓上下各七楹,西前樓、西後樓上下各七楹,前後樓間的穿堂各三楹。中前樓之南,有天橋一座,與樓相屬。天橋東南是燈亭,重簷八方,很是華麗。西前樓南是東轉角樓,再西稍南是西轉角樓。中前樓東垣內有八方亭,過去是楞嚴壇。楞嚴壇過去,另一所東別院,名叫瑞應宮。宮內前是仁應殿,中是和感殿,後是晏安殿。”

  “日天琳宇迤東稍南,稻田彌望,河水周環。中有田字式的殿,凡四門,東北兩面都有樓。北樓正宇是澹泊寧靜,東是曙光樓。東殿門外,是翠扶樓,西殿門外,別垣內宇,是多稼軒,共是七楹。東臨稻畦的,是觀稼軒。後面是怡情悅目、稻香亭。再東稍北,是溪山不盡,蘭溪隱玉。多稼軒西池的南面是水精域,西面是靜香屋、招鶴磴池。後面東北是寸碧,西北是引勝。正北是互妙樓,從澹?白寧靜踱河橋而西,是映水蘭香,東南是釣魚磯,北面是印月池,南面是知耕織、濯麟沼,西南是貴織山堂、祀蠶神、映水蘭香。東北是水木明瑟,再北稍西,是文源閣,上下各六楹。閣西是柳浪聞鶯,西北環池帶河,爲濂溪樂處。後面是雲香清勝,東爲芰荷深處,折而東北,是香雪廊,廊東是雲霞舒卷樓、臨泉亭。南面是花神廟,廟中正殿名叫蕃育群芳。東北是香遠益清樓,樓西是樂天和,是味真書屋。再西面是池水共星月同明,廟東沿山渡過普濟橋,經濂溪樂處迤北對河那一帶,是多稼如雲、艾荷香、湛綠室。東北的是魚躍鳶飛,四面爲門,各五楹。東爲暢觀軒,西南是鋪翠環樓。樓南是傳妙室,再南便是山口。”

  “走出山口是多子亭,亭東一帶都是禾疇。南北兩岸,仿著農居村市,名叫北遠山村。北岸石垣之西,是蘭野,後面是繪雨精舍,西南是水村圖。再西有樓,前後相屬,前是皆春閣,後是稻涼樓。再西是涉趣樓,右面是湛虛書屋。由東北度橋折而西,是湛虛翠軒,再西是耕雲堂,是石帆閣。西南臨河是西峰秀色,河西是小匡廬,東是含韻齋。再東是一堂和氣,再東南是自得軒。後垣之東,是嵐鏡舫,西面是花港觀魚。迤東兩個船塢,一個叫江船塢,北岸是四宜書屋。這四宜書屋,就是安瀾園正字,東南是葄經館,再東南是采芳洲,後面是飛睇亭,東北是緣帷舫,西南是無邊風月之閣。再過去是涵秋堂,北面是煙月清真樓,樓西南是遠秀山房,樓北度過曲橋,是染霞樓。四宜書屋之東,臨池樓宇,是方壺勝境。南面建有兩座石坊,北面是噦鸞殿、瓊花樓。殿東是蕊珠宮,宮之南就是船塢。西北是三潭印月,踱過橋就是天宇空明,後面是澄景堂,東面是清曠樓,西面是華照樓。”

  “從此西行,到澡身浴德,已抵福海西南隅了。澡身浴德之南,是含清暉,北是涵妙識,折而西向,是靜香館,再西是解慍書屋,西南是曠然閣,北踱河橋望瀛洲。望瀛洲之北,是深柳讀書堂,過去是溪月松風、平湖秋月,再過去是流水音,此處已在福海西隅了。從東北出山口,臨河是花嶼蘭臯,折而東南踱橋,兩蜂插雲,風景很好。再東南是山水樂,山水樂之北,是君子軒,是藏密樓。福海中央殿前,是蓬島瑤台,東是暢襟樓,西是神州三島,東偏爲隨安室,西偏是日月平安報好音。東南踱橋是東島,島上有亭,題名瀛海仙山。西北踱橋是北島,島上有接秀山房。福海東隅正宇後,是琴趣軒,北面方樓,題名‘尋雲’。東南是澄練樓,後樓是怡然書屋,稍東佛室是安隱幢,南面是攪翠亭。接秀山房之南,有一所依山臨河的,名叫別有洞天,西是納翠樓,西南是水木清華之閣,稍北是時賞齋,西是夾鏡鳴琴,南是聚遠樓,東是廣育宮。宮前建有石坊,後面是凝祥殿,南面是南屏晚鍾。再東踱橋,是西山入畫,過去就是山容水態。西面是湖山在望佳山水、洞裏長春、雷蜂夕照的正宇,題名‘涵虛朗鑒’。”

  “在福海東面,惠如春在其西北,尋雲榭在其東北。正北是貽蘭亭、會心不遠。正南是臨衆芳,臨衆芳之南,一所宮院名叫雲錦墅,墅中遍植牡丹。再過去是菊秀松蕤、萬景大全,廓然大公。平湖秋月之西,是雙鶴齋,再西是環秀山房,西北是規月樓,過去是臨湖樓。東北上一所宮院,名叫綺吟堂,是四春裏頭海棠春娘娘寢宮。宮的北面,一條曲徑,名叫采芝徑,穿過岩洞,是峭菁居,西是披雲徑,徑西是啓秀亭。遠去是韻石淙、芰荷深處。北垣門外,是天真可佳樓,西垣外是影山樓。水木明瑟東南,是坐石臨流,再過去是面院風荷、碧桐書院。院西佛樓,名叫洛咖勝境。境南有橋跨池,東西九空,坊楔二座,西爲金鼇,東爲玉蝀。金鼇西南何向外室,名叫四圍佳麗;玉蝀東亭,名叫飲練長虹。再東渡橋,折而北,設有城關一座,名叫寧和鎮。鎮東是東樓門,鎮北是同樂園。前後樓各有五楹,前是清音閣,東是永日堂。中有南北長街,街西是抱樸草堂,街北踱過雙橋,是衛城,豎有坊楔三座。城南面是多寶閣,內是山門正殿,題額‘壽國壽民’。後面是仁慈殿,再後面是普福宮,城北是最勝閣、洞天深處、如意館,再南就是垂天貺。中天景物,斯文在茲,後天不老,都是衆皇子肄業的所在。全圓勝景,差不多都在這裏了。我問你進來一天半日,可遊的遍沒有?”

燕兒道:“哎呀呀,這許多地方許多名兒,別說遊,記也記不清呢。”郭太監道:“別說你,在園子裏住了三年五載,不認得路徑的多的很,誰能夠處處都遊遍?即如我,沒有到過的地方,不知有得多少呢。”燕兒道:“幹爺,你引我杏花村館去逛逛罷,別的地方,過一日再遊。”郭太監道:“也好。”爺兒兩個,就從秀木佳蔭起身,穿過多少曲徑,抄過多少回廊,從平安院西折而南,踱過石橋,只見綠蔭遍地,芳草媚人,枝頭杏子,隨風低拂。遙想杏花開時,燦爛繽紛,金勒馬嘶,玉樓人醉,此間景物,定必豁目醒心。正在冥思默索,不提防一個旗裝宮女,急步飛來,一見郭太監,就道:“郭總管,娘娘傳你問話,快快進去,快快進去!”郭太監見那宮女形色倉惶,倒唬一大跳,忙問什麽事。那宮女道:“娘娘在窗簾裏瞧見你……”說到這裏,縮住嘴,向燕兒一笑,一扭身奔回去了。郭太監心下大疑,回向燕兒道:“你站在這兒,等我入內回了話再來。”說畢,傍花依柳,走入院中去了。燕兒獨個兒站在那裏,瞧見滿地花影,因風亂舞,一寸芳心,愈益忐忑不定。正這當兒,忽見郭太監笑容滿面的出來,站在回廊下,向自己招手道:“來來來。”燕兒走上兩步,問道:“幹爺,引我裏面逛去嗎?”郭太監道:“你說這人,真是運氣來了。你道娘娘傳我進去做什麽?原來就爲是你。你我到這兒,娘娘在窗簾裏,早已瞧見,問我那面生女子是誰,瞧她氣派態度,不像是旗人呀。我只得照實回奏,並求娘娘洪恩恕罪。娘娘道:‘這也不值什麽,瞧她模樣兒,也還伶俐,傳她進來,要是合我的意思,就把她做了我的宮眷也好。’你想這不是天大的喜事嗎?”燕兒道:“果然很好,只可惜我宮裏的規矩不很明白可怎樣?”郭太監道:“誰生出就會的,慢慢學著就是了。”,燕兒道:“我這麽蠢的人,怎樣娘娘慧眼,偏生看上了。”郭太監道:“快隨我進去罷,娘娘等的不耐煩了。”

  於是燕兒跟隨郭太監,徑投杏花村館來,跨上丹墀,小太監打起杏黃緞簾,才一進門,就聞一陣香撲了臉來,刺鼻透腦,蕩魄消魂,身子便似在雲端裏一般。心想此香這麽厲害,料就是龍涎宮香了。郭太監緊步急行,走得飛快,燕兒緊緊追隨,也沒暇賞玩宮中景物。展眼之間,早到寢宮,只見十來個宮女、太監,雁翅似的站立著,鴉雀無聲,炕上坐著一個麗人,想來就是杏花春娘娘了。只見她淡掃蛾眉,薄施脂粉,卓文芙蓉之面,小蠻楊柳之腰。江采蘋明秀難描,趙合德溫柔自裕。倚在炕几上,手執金簪,正在撥弄金爐裏香屑呢,那一副綺態柔情,真令人魂消魄醉。燕兒這時光,心裏一愛,不由自主,撲翻嬌軀就拜。杏花春笑問幾歲了,你叫什麽名字。燕兒照實奏復。

  杏花春道:“我留你在這兒做官眷,你可願意?”燕兒碰頭道:“得蒙娘娘收爲宮女,疊被攤床服侍娘娘一輩子,就是我的造化了。”杏花春道:“是真話麽?”燕兒道:“怎麽不真。娘娘這麽神仙似的人物,能夠守著一輩子,誰還不願呢。”杏花春道:“你來了我就好了。”從今以後,我也不怕她們了。原來此時牡丹、武林二春,都有著極美麗極柔媚的宮眷,南朝粉黛,北部胭脂,會萃一堂,引得文宗不時臨幸,恩遇十分優渥。

  杏花春見她們得著殊寵,心下很是不自在,蕉心難展,蝶夢不成,時時淚瀉紅帛,夜夜魂銷碧草。隔院笙歌,增人愁思。前簷鸚鵡,難訴衷腸。不能指桑說槐,未免打雞罵犬。因此宮闈之間,海倒江翻,醋霧酸風,迷漫圓明全境。當下杏花春認識了蔣燕兒,提足精神,替她裝飾,滿望因花引蝶,一縷情絲,把癡峰的六足,牢牢綰祝命小太監到前面探聽文宗舉動,自晨至暮,盼斷秋波。不意小太監回來,報稱大事不好,萬歲爺在勤政殿被一個聽選旗女,出言頂撞。這旗女真也潑膽,把萬歲爺說上一大串不好聽的話;萬歲爺怒得要不的,獨個兒到天地一家春去了。杏花春一得此信,意懶心灰,頓時翠減紅銷,不勝憔淬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七十五回 杏花春奉詔宴群芳 葉相國高談驚四座

說話杏花春新收蔣燕兒爲宮眷,滿望感動君心,重承恩澤,不意妒花風雨,疊二連三,宮門寂寂,春夢遲遲,箏怨朱弦,燭啼紅淚,不勝楊柳陌頭之感。原來文宗因軍報叠獲勝仗,聖心大抒,下旨廣選秀女。凡八旗女孩兒,年在十四歲以上,二十歲以下,都要報名聽選。此時滿洲八旗、蒙古八旗,報名入冊的,累百盈千。文宗每朝,就在勤政清賢殿,親自選驗。這一夕,文宗宿在武林春院內,次日起身,日影移窗,時已不早。

  太監跪奏秀女齊集多時,靜候萬歲爺欽選。文宗點點頭,用過早點,隨命排駕到勤政殿,才到暖閣屏後,就聽得殿上一股極清脆的聲音,好似在那裏排喧什麽人似的。文宗奇詫道:“宮禁重地,誰敢這麽放誕無禮呢?”停住步,靜心聽時,只聽那人道:“誰沒有家,誰沒有老子娘,生捉活折,硬把人家弄到這個不見親人的所在來。誰是鐵石造成的?就鐵石造成的,也要心傷淚落,何況是我?休說鞭笞,就是死我也不怕。現在天下亂得這個樣子,長毛在江南稱王作帝,兵微餉絀,京城裏人衣食都不完全,每天喝著粥苟延性命。即以咱們而論,總算做到朝廷四品官,隔日之糧都沒有,差不多要餓死。不聽得選用將相,召見賢士,倒今兒選妃,明兒挑女的樂著。古書上說的無道昏君,現在的主子怕就是麽。”文宗自出世到今,從沒有受過這麽的排喧,想到‘無道昏君’的話,不禁毛髮悚然,踱出屏風,坐上暖閣,舉目向外面瞧時,見燕瘦環肥,站了一丹墀的女子,隨問誰在這兒講話?內監隨即傳旨。隨見衆女子裏頭,有一個穿藍衣的,鶴立雞群似的挺身而出,跪下奏道:“是奴才講的話。”文宗道:“你講點子什麽?”那女子道:“奴才等引見聽選,久候不見聖駕,天寒身栗,欲出不得,總管老爺以朝廷禁令相責。奴才死罪,因言天下亂得這個樣子,兵微餉絀,京城裏人,差不多要餓死。不聽得選用將相,召見賢土,倒今兒選妃明兒挑女的樂著。古書上說的無道昏君,奴才死罪,竊以擬論萬歲爺,自知罪大已極,甘願伏誅。”文宗半晌無語,既而道:“你不願意聽選,送你回家就是了。”隨令內監好好兒送她家去,不准難爲她。後人有詩詠道:

女侔三旗結隊偕,繡襦錦襆映官槐。

  翥牙未命南征將,選秀惟聞撂綠牌。

  文宗聖度汪洋,見這旗女的話,整直凱切,切中情事,十分嘉許,送了她回家後,隨命罷掉選秀女之事。太監呈上黃匣,文宗拆封瞧閱,內有兵部侍郎曾國藩奏報軍情一折,內稱“十二月初十,水陸合攻湖口賊營,未獲勝利。十二日,水師三板船駛入內湖,焚去賊舟數十號,乘勝追逐,至大姑塘以上,奈賊人復於湖口殿卞,築壘增柵,以斷吾後,致之三板船,不得駛出。吾軍之在外江者,儘是快撮、蟹龍等大船,掉運不靈,不能援救。賊率小艇,乘夜來襲,被焚戰船三十九號,餘船退回九江。不料賊人分船渡江,占踞小池口,皖賊復上犯鄂境。二十五日,賊師來犯,吾軍又遭大挫,被焚戰船十餘號。臣之座船,亦陷於賊,文卷冊牘,盡都失散。臣部水師,屢獲大捷,聲威九震,自至湖口,苦戰經月,忽有挫失,皆由臣國藩調度無方,請交部嚴加議處”等語,復去翻來,瞧了二三遍,未免不很自在,也沒心緒再去瞧閱別的章奏。

  退朝下來,終很鬱鬱,因沿堤散步,隨意走去。經過光風霽月堂,坦坦蕩蕩,踱過碧闌橋,便到了翠微堂,早有當值太監,報知杏花春。杏花春率領宮眷人等直迎出來,伏地迎駕。

  文宗步入杏花春館,杏花春遞上一杯茶,文宗就她手裏,喝了兩口,卻不轉眼的打量杏花春。見她漢裝打扮,烏雲似的芳發,梳成盤龍髻兒,鬢邊插著支珠寶劄成的蝴蝶。身穿妃色緞繡蝶灰鼠襖,青緞天馬出風背心,西湖色繡蝶緞裙。金蓮瘦削,玉腕玲瓏,長眉入鬢,俊眼流波,真是沒一件不好,沒一樣不俏。

  天顔怡然,笑道:“你也真可憐兒,這幾夜寒衾冷落,未免辜負良宵,那都是朕的不是。”杏花春雙頰微暈,似笑非笑的答道:“玉露甘霖,因是上蒼恩澤,無如草木微軀,沒福消受。難得上天體物施恩,五日一風,十日一雨,奴才正感激不盡呢。”文宗笑道:“你不怨朕嗎?”杏花春道:“萬歲爺,奴才有幾句話,要奏怕爺惱,要不奏又不敢。今兒聖駕降臨,得著這機會可就不敢不奏了。”文宗道:“什麽話,你盡講來是了。”杏花春道;“一日萬機都要爺一個兒整理,爺就龍馬精神,忙了一鎮天,也應將息將息。爺的身子,上承祖宗,下治萬民,何等的重要!所以爺能夠靜靜的將息著,奴才倒比了永夜承恩還快樂。就是別宮妃嬪,總也不會貪圖一己歡娛,忍損萬金玉體的。萬歲爺,奴才這一番話,說得錯了沒有?”文宗笑道:“你倒自甘寂寞,不願歡娛嗎?”杏花春紅著臉道:“奴才的話,句句從心膽裏發出來的。萬歲爺聖明,自己總也知道。”

  文宗細味其言,大爲感動,隨道:“不料你竟這麽的愛朕,朕一竟糊糊塗塗,沒有知道,怪不得外面人要罵朕做無道昏君呢。”杏花春道:“誰罵萬歲爺,不怕天打雷劈嗎!”文宗隨把點秀女的事,說了一遍。杏花春道:“萬歲爺把她懲治才是。小家子女孩兒,出口不知輕重,也還罷了。入選爲秀女,他老子起碼總是個四品官兒,四品官兒的女孩子,這麽不知禮數,那真是笑話兒了。”文宗道:“四品官兒這句話,倒是你提醒了我。此女真是個好孩子,我愛還愛不過來,哪里忍懲治她,可惜她老於做了四品官兒,這一回撂了牌子,下回保不住不再把名字報入冊來。要特旨免她,又從來沒有這個例,想去想來,倒沒有保全她的法子。你替我思想,有甚新奇的法子,可以永遠保全她不再入選。”杏花春道:“爺果然要保全她,那是很容易辦理的。”文宗道:“如何辦理呢?”杏花春道:“只要查一查她老子,當的是什麽官職,下旨降掉一級兩級,下回自然不會再入選冊了。”文宗笑道:“倒是你想的周到,就照你這麽辦罷。”杏花春道:“萬歲爺,奴才新來一名宮眷,萬歲爺還沒有見過。”隨命一太監帶領她覲見。一時帶入覲見過,文宗異常歡喜。這一晚,就宿在杏花春館。

  次日,文宗高興,開一個群芳宴,點了菜,叫太監交給內膳房做去,傳旨各宮妃嬪,都到杏花春館領宴。又下特旨,各妃嬪團坐歡飲,不必拘牽禮節。此旨下後,六院三宮,妃嬪貴人,無不全到。只有那拉懿嬪,稱病不至。文宗遭:“她不來也就罷了,咱們盡樂咱們的。”這日,珠團翠繞,粉氣脂香,樂了一鎮日。文宗左擁右抱,宛如在衆香國裏似的。真是:紙醉金迷深院鎮,雲團月護萬花攢。天子無愁,佳人傾國。芳情脈脈,軟語呢呢。鸞鳳常隱帳中,嫦娥頻呼月裏。並且情天做美,南北軍務,十分得手。不唱懊惱之曲,何來長恨之歌?

  這一年,江蘇巡撫吉爾杭阿,克復了上海,擒斬小刀會首領劉麗川。僧格林沁攻破了連鎮,陣擒太平軍次目林鳳樣,乘勝進兵,連破高唐州、馮官屯,活擒太平軍將領李開芳。京師解嚴,所有大將軍、參贊大臣,盡都撤掉。僧格林沁特賞親王,世襲罔替。西淩阿特賞三等男爵。只曾國藩一軍,勝負不常,弱強頃刻。驍將塔齊布、江忠源、彭三元等先後出缺,派了察哈爾都統西淩爲欽差大臣,荊州將軍綿淘爲幫辦大臣,馳往湖北,也不見甚麽動靜。

  到七月裏,皇太后著了點子秋涼,得了個泄瀉之症,文宗帝、恭親王等,侍奉湯藥,克盡子職。怎奈藥石無靈,慈躬日漸沈重,心中繁悶,口內無味。黑夜作曉,白日常倦,神昏譫語,夢亂魂迷。如此諸症,不上一月,都添全了。這夜,燈火通明,文宗侍立在側,太后昏迷之際,執住文宗手,只當是恭親王,分咐道:“我的兒,阿瑪當時,原要立你爲君,後來忽爾變卦,也是天命。我死之後,你須格外小心謹慎。”說到這裏,忽地清醒過來,見站立的是文宗,不禁滿面羞慚。文宗碰頭道:“太后放心,太后萬歲千秋後,子臣待遇奕訢,一如太後在日。”太后點點頭,並沒有說什麽。過不多幾日,駕返瑤池,皇太后大行去了。一切喪葬,悉如典禮,那也不應細表。

  文宗于昆弟之間,克盡悌道,然而想到當年奪儲情事,不免終有點子忿忿。太后宴了駕,不過十天,就下一道很嚴厲的上諭:恭親王奕訢,於一切禮儀,多有疏略之處,著勿用在軍機大臣上行走,並開去宗人府宗令正黃旗滿洲都統缺。欽此。

  在人簷下過,怎敢不低頭。奕訢此時,除了逆來順受,也沒有別的法子了。這都是咸豐五年的事。一到六年,各省軍務,更是不順手。三月裏,瓜州、鎮江的太平軍,合攻揚州,揚州被他攻掉。曾營驍將羅澤南,又在武昌戰沒,安徽甯國府,又被太平軍奪去。四月裏,江蘇巡撫吉爾杭阿,從上海率兵進攻鎮江,在高資地方,血戰而亡。五月裏,江南大營,又被太平軍打掉,向榮退保丹陽。挨到七月裏,向榮竟至積勞殞命,清朝兵力,頓遭大挫。虧得南京太平軍各王,自相殘殺,討飯的不容叫化子。楊秀清圖謀篡立,要秀全封他做萬歲。秀全沒法,密召韋昌輝、石達開,叫他們想法子。韋昌輝憤火中燒,一到南京,就趕到秀清家裏,不問長幼老小,一齊動手,誅盡殺絕。

  石達開趕到,已經不及。達開責問昌輝,昌輝惱羞變怒,竟要手刃達開。達開是聰明人,知道同類相殘,必沒有好結果,行了三十六著的上著,一走完結。昌輝大怒,圍住翼王府,把達開家屬全夥兒害掉。洪秀全見韋昌輝是個天煞星,留著定有禍患,密令秀清死黨,把昌輝殺掉。旬日之間,南京城裏,死掉兩個大王,所以太平軍的聲勢,倒也不見十分漲盛。清朝各將,都還能夠勉力支撐。

  誰料,一到九月裏,廣東地方,竟又掀起極大風波。原來兩廣總督葉名琛,爲人倔強,素不把洋人放在眼裏。洋官照會到來,碰他的高興,有時略復三言五語,有時竟擱置不復,洋官很是不自在。然而憚他的威重,也不敢把他怎樣。這一年平掉東莞匪亂,功高望重,朝廷叠沛殊恩,簡爲綸扉之任,先授協辦大學士,繼升體仁閣大學士,官愈做愈高,氣愈老愈盛。

  這日,飯後無事,名琛正在簽押房焚香危坐,虔誦那《覺世真經》,忽見軟簾一動,巡捕官探身而入,送進一角文書來。

  名琛正眼也不瞧,專誠誦他的經。那巡捕官直候他念畢了,才敢呈上。名琛接來一瞧,見是英領事巴夏裏的照會,心裏頭沒好氣,拆開一瞧,原來是爲一隻張挂洋旗的划艇,被水師千總梁國定拿住了,捕了人去。照會援引條約,稱說“舟人有罪,華官也應行文移取,不應擅行拘捕,何況並沒罪過,請即開釋”等語。名琛道:“怎麽一回事?我沒有知道呢。”巡捕官道:“中堂要明白這件事,只消傳梁弁來轅一問。”名琛點點頭,立命巡捕傳去。一時傳到,名琛叫入,梁國定行過禮,票道:“划艇上十三名,都是逃犯。這一夥逃犯,仗著洋人腰子,高扯,了洋旗,大刺刺地駛進省河來。中堂不知,近來省中划艇,都到香港去領洋票,領著了洋票,就算是外國船,偷私走稅,無所不爲,本國關卡,哪里敢問他一聲半語。這一艇逃犯,標下原有幾個認識的,這回上去查問,非但不服,洋人出場,倒說標下不應查問。標下氣不過,就叫兵士們動手,拔掉了那面洋旗,拘獲了那夥逃犯。”名琛搖頭道:“本國官不應查問本國人,那不昏了天黑了地嗎?就照和約,也不過知會他們一聲是了。從沒有明文,說本國官不應查問本國人的。”隨問這十三名逃犯,獲住之後,問過供沒有。梁國定道:“問過幾堂,已經有七個人,招供認罪。”名琛又問了幾句別的話,隨道:“你退下去。這一件事,本閣部堂自有辦法。”梁國定去後,名琛就與幕友們商議,定出一個辦法,叫把那沒有認供的五名先行送交領事衙門,並告訴他七名實系匪黨,已經認供,不能送還。不意派人去後,巴夏裏執意不從。差弁回稟名琛,名琛道:“外國人真好精神,似這種小事,我也沒那麽大功夫,跟他們計較,就依了他,把那起水手,都移交了去,那總沒有話講了。”隨叫幕友辦照會,委派縣丞一員,攜了照會,把十三個水手,解到英領事衙門。見過翻譯,言明來意,翻譯接了照會,入內回話。邦委員坐在會客室,候了個不耐煩,才見翻譯出來,冷冷的道:“領事說,請你上復中堂。此事關係水師,本署未便接受,中堂的照會,費神依舊帶了回去。”委員道:“這是什麽意思?”翻譯道:“領事這麽吩咐,什麽意思,我也沒有知道。我還有事,可不能奉陪了。”說畢踱了進去。

  委員此時宛如丈六金剛,摸不著頭腦,只得回院,稟知名瑁名琛道:“聽他是了。”隨叫把十三名水手,依舊交給首具收禁。忽門上送進英領事照會,拆開瞧時,一派無理取鬧的話,要求把梁國定送交英署,聽候裁判。”名琛笑道:“這麽不曉事的人,也出來充當領事,幾曾見天朝官弁,倒聽受外國衙門審判的,不必理他是了。”到二十三這一日,英領事忽遣通事來轅,聲稱領事說,限到明兒午刻,還不照辦,定即攻城。

  名琛置之不睬,衆幕友都替他捏一把汗。名琛卻依舊談笑自如,向衆幕友道:“柏撫院到了京裏去,後兒武闈,又要去校閱馬箭。這幾天事情真是多不過,我可擺佈不來呢。”衆幕友敷衍了他幾句話。

  二十五日黑早;名琛起身,先到呂祖案前拈過香,吩咐提轎,排齊執事、清道旗、金鼓旗、飛虎旗、中軍官、旗牌官、巡捕官、洋槍隊、長矛隊、大旗隊,並鑾駕執事戈什哈人等,威威武武,浩浩蕩蕩,排有一二里道子。一到校場,兩司府縣,提鎮參遊,已都在那裏恭候了。接入演武廳落坐,名琛下令,應試舉子,分隊校射。此令一下,校場中怒弦鳴鏑,盤馬彎弓,衆舉子放出男兒好身手,風馳雨驟,拚命的爭競。但見秋柳遠拂金鞍,衰草斜承玉勒。弓彎月滿,矢激星飄,射中的神氣飛揚,被黜的垂頭喪氣。正在校閱,忽聞轟天似的一聲炮響,衆人齊吃一驚,連著又是五六響,察那聲音,自從東面來的。忽見一個晶頂武弁騎著嘶風快馬,從樹林深處,直馳過來,照著晨曦,帽影鞭絲,其行如箭,一瞬間早到了演武廳。那武弁滾鞍下馬,忽地奔入,一見名琛,就報說不好了,洋兵開炮轟打獵德中流沙炮臺,衆官齊都失色。名琛笑道:“沒有的事,不必理他,過一回自會沒事的。吩咐省河兵弁,偃旗息鼓,不必跟他們開戰。”廣州府道:“回中堂話,這件事怕不復易了呢?今年六月裏,佛山鎮上,天忽雨血,七月裏,颶風大作,連發三日三夜。六榕寺裏的塔,還自唐朝建造的,塔腳下有白石鎏成的番夷四名,聽說是術士制來壓勝的,這個颶風也圯掉了。天變如此,人事可知。中堂倒不可不防呢。”名琛道:“我怕不知道,只是呂祖沒有是兆呢。你們不知兄弟衙門裏供的呂祖,最是靈驗,兄弟天天扶一回乩,要真是有什麽,呂祖早有朕兆示知了。兄弟經過的事,卻番平亂,封爵入閣,乩召上都有預兆的。”衆人見名琛說得這麽活靈活現,沒法子駁他,只得任其所爲。名琛卻沒事人似的,校閱了一鎮日。

  日暮回署,軍報傳來,洋兵果然收隊去了。名琛笑向幕友道:“如何?我說不要緊的,天下本無事,庸人自擾之。他們慌的那樣兒,我正暗地裏好笑呢。”幕友道:“洋船都泊在十三洋行碼頭上,怕不見得就這麽罷手呢。”名琛道:“我決定洋人沒中用的,且看明日情形,再籌抵拒的法子。”

一宵無話。次日,炮聲大震,軍報絡繹,報稱洋兵攻撲鳳凰山,炮臺守兵,盡都潰散。名琛全不在意,傳命提轎,還要到校場去考試武闈。兩司府縣,倉惶奔至,齊聲諫阻。欲知葉名琛首肯與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七十六回 廣州城洋人耀武 長春館相國扶鸞

話說葉名琛還要到校場考試武闈,兩司府縣,竭力諫阻。

  名琛道:“我在這裏,也無濟於事。”藩台道:“中堂應派員到英領事衙門,問他起釁的緣故。”葉名琛道:“外國人多是不講情理的,我簡直怕與他交涉。”說著,巡撫官送進手本,說雷州府知府蔣立昂求見。名琛道:“蔣守來的湊巧,就叫他領事衙門走一遭罷。”隨命傳見。一時引入蔣知府,名琛授了他一番話,蔣知府領命自去。不過兩頓飯時光,蔣知府回轅復命,名琛問他事情怎麽了?蔣知府道:“卑府到了那裏,經通事引到裏號,見有兩個洋官,一個認得是領事巴夏裏,還有一個,經巴夏裏介紹,才知就是英國水師提督姓西的。卑府就把中堂的話向他們述了一遍,巴領事、西提督同聲答道:‘這一件事,須要入城面談。傳言誤聽,屢乖二國之好,費神回票中堂,請他老人家定一個日子,咱們當趨轅面議。’卑府跟他辯論,巴領事竟不容卑府開口,向卑府道:‘無論如何,非入城面談不可,言盡於此,意盡於此,就煩上復中堂罷。’卑府只得趕回來,看來洋官意思,入城面議四個宇,一口咬定不肯移的了。”名琛道:“洋人不得入城,載在條約,如何可以變動?巴夏裏真是無理取鬧了。”隨叫幕友起了一個照會,聲明入城禁約,系徐前督與英國公使文翰兩人所手定,循行已久,未便變動。照復了去,杳無音息。

  到二十九這日,炮火轟天,喊聲震地,洋船桅杆上的炮、海珠炮臺上的炮,一齊轟發,那炮彈齊向著總督衙門,宛似飛珠走雹。兩司道府提鎮參將,文武各屬吏,著急異常,突火冒煙,來轅求見。巡捕官入報,名琛笑道:“他們趕來做什麽?我很鎮定呢。請他們這裏坐罷。”一時引入,才待坐下,忽地一排炮子,破空而來,打在屋瓦上,滴粒粒,煞辣辣,奇聲怪響,驚得衆人目定口呆。瞧葉名琛時,依然面不改色,忽一顆流彈,蚩的飛來,打在幾案上,燒成一洞。衆文武走避不叠,葉名琛依舊兀坐不動。藩司江國霖、首道張百揆,力請名琛避居。名琛笑道:“承蒙厚意,兄弟侍奉家君,住在這裏安坦的很。家君毫無遷意,兄弟也未便過於勉強。”司道見勸他不醒,只得罷了。

  到三十日午後,洋船發炮,愈益厲害,炮彈小者如拳,大者如槌,絡繹飛來。制台衙門裏的月臺和西花廳,盡都打掉。

  名琛還不在意。忽報城外火起,名琛道:“是民間失火?是洋人縱火?”差了三五個人去打聽,約有頓飯時光,差去的人同來,稟稱火在靖海門外,光景是洋人放射火箭,燒起來的。名琛步到廓下,仰首瞧時,但見黑煙迷漫天空,如雲如霧,梁柱爆裂之聲,劈劈啪啪,宛如年殘爆竹,催花羯鼓。衆家人瞧見這個聲勢,無不目駭心驚。名琛道:“怕什麽,洋人技止此耳。”

  一到天黑,火光愈明顯,照耀如同白晝,兩司道府又來懇請,撫院柏貴,也派並來轅迎請。名琛道:“難得諸君厚意,但是兄弟還須請請家君的示。”衆人齊道:“諒老大人總沒有不答應的,我們跟中堂進去懇請如何?”名琛道:“這個可不敢。家君在長春仙館裏靜養,長春仙館是供奉呂、李二仙之所,諸君未會齋戒,進去怕有不便麽。”衆人道:“既是如此,就請中堂轉稟了罷。”名琛應允入內,一時扶了個鬚眉皓白的老者出來。衆人認得就是名琛的老子葉志詵,上前見禮,道明來意。葉志詵道:“諸位盛意,可感的很。然而還有一件事,要求諸位原諒。”衆人忙問何事,葉志詵道:“長春仙館,設有乩台,敬奉的是呂洞賓、李太白兩位仙師。”江藩台不等說完,忙介面道:“老大人請放心,行轅中自然另備精舍,供奉仙師。”志詵喜道:“這麽誠好了。”江藩台隨向名琛道:“請中堂示,還是這會子就走,還是停會子再走。”名琛道:“兄弟舉止,關係全城耳目,眷屬行李,可以先行,兄弟自己,復俟明兒再走。”衆人齊問何故,名琛道:“明兒恰是十月初一,原要到聖廟拈香的。拈過香,就到撫院那裏,只說是會議要事,誰又知道了呢。”衆人齊稱妙計。江藩台分咐南、番兩縣,速催夫役三百名,來轅伺侯。兩縣應諾先去,兩司道府,又講了幾句話,方才辭去。

  次日,紳商伍崇曜來轅求見,門上回說中堂在撫院那裏,知道他已經遷避定當。伍崇曜沒奈何,折回撫署,投刺請見,巡捕官引入,名琛詢問來意。崇曜道:“英國新派了一個姓包的公使來。這包公使有一封書信給中堂,瞧他們行止,似乎很有轉圜的意思。”名琛道:“書信在哪里?”崇曜道:“治晚帶在這裏。”隨即遞上。名琛拆封瞧時,大致稱說壬寅請款,凡領事官有相商事件,得於地方官衙署相見。自粵東禁止入城以來,傳言誤耳,壅閼不通,請仍循江寧舊約,以通中外之好。

  名琛瞧畢,搖頭道:“入城之心,終不肯死。說去說來,總是這一句話,誰耐煩理他呢。”崇曜見名琛固執,也不敢再說什麽,告辭退出。

  這日,柏撫院辦了萊,特請名琛父子午飯。坐好席,才待舉箸,炮聲大震。軍弁飛報,洋兵攻城,城牆崩掉二丈有餘,洋將率兵衝殺進來了。名琛道:“咱們盡吃咱們的飯。”撫院勉強陪著,心慌手亂,焦急得什麽相似。忽報軍中副將淩操,督衆抵禦,被洋人一槍擊斃,官兵大潰。大批團勇,趕來援救,只殺掉洋兵數十名。因爲沒有火器,依舊敗了回來,現在洋兵已到制台衙門去了。撫院向名琛道:“中堂洪福,要是遲遷一天,可就壞了事了。”道言未了,警報又至,靖海、五仙二門,齊都起火,百姓出來救火,都被洋兵擊斃。撫院此時,坐不安席,食不甘味。葉中堂依然沒事人似的,笑向他老子道:“君子居夷俟命,讀聖賢書,所學何事,怕也沒中用。”志詵道:“吾家數世爲民,我也深信總不會有什麽。”忽報團練紳士求見,名琛道:“驅除洋人,都在這幾個紳士身上。”立即吐哺出見。衆紳士義憤幹雲,詞意之間,很有敵愾同仇神氣。名琛大言道:“洋人啓釁,志在進城。現在藉端滋事,鬧到這麽田地,本部堂援引前約,反復開導,無奈洋人冥頑不靈,始終開導不醒。但是本部堂定必堅執前盟,不能曲從其請。你們不必驚疑,,宜一心堵守,同仇敵愾。洋人見我們官民一氣,上下一心,自然也不敢再爭了。”衆紳士見名琛如此獎勵,自然萬分勇躍。紳士去後,名琛笑向撫院道:“廣東人真好。看來洋人依舊要被他們驅掉呢。”

  話休絮繁。從這日起,洋兵天天開炮轟城,領事巴夏裏,卻天天約了本地紳士,辦論款事。幾位紳士,如崇曜、梁綸樞、易景蘭、潘世榮、俞文照,黃樂之等,忙得什麽似的。這日,巴夏裏又興起一個主意,向衆紳土道:“兵連禍結,終非地方之福。我們執定要進城,中堂執定不能進城,事又難於轉圜,現在我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,只要中堂俯鑒微忱,答應了,就免得再動干戈,兩國依然交好。”衆紳士大喜,忙問辦法。

  巴夏裏道:“辦則容易的很,只消議一個相見禮節,再在城外斟酌一個會議的公所,就請中堂到公所來會議一切。如此辦理,兩面都有了面子,都不傷感情,衆位瞧可行不可行?”衆紳士道:“我們瞧是很好,但不知葉中堂意見若何。”黃樂之道:“葉中堂執拗的很,還是先與江方伯商量商量。就是中堂面前,江方伯說起來,比了我們,總要好一點。”衆紳士聽說有理,於是徑抵藩署,投刺入見,道明來意。江國霖喜道:“似這麽通融,中堂定能俯允。”衆紳士道:“可否費方伯神,中堂跟前,吹噓一二。”江國霖道:“幫助幾句話,原是無有不可的,只是話總要你們自己去講。”伍崇曜道:“這個自然。”

  當下江藩台與衆紳士,乘了轎,齊投撫院來見葉名瑁名琛一見面,就問衆位又來做什麽。伍祟曜道:“洋人震懾中堂威德,不敢再次入城了。”名琛聞言,得意的很,笑向衆人道:“我早料洋人是沒中用,你們總不信。現在如何?你們一竟說洋人厲害,我告訴你們,洋人在這裏的,不過千人左右,憑他怎樣,一百個服侍一個,也總可以了。咱們這裏,幾十萬人還有呢。外國的洋人,沒有翅膀子,不見得就會飛來。這會子他們知難而退,可見就應了我這句話了。”說道,狂笑不已。伍崇曜慢慢的道:“回中堂話,洋人還有要求呢。”名琛道:“要求什麽呢?”崇曜道:“巴夏裏請在城外設一個公所,斟酌一個相見禮節,就請中堂出城會議。”名琛道:“定要見我做什麽?我可不上他們的當。”江國霖道:“照司裏看來,這一舉與盟約政體,兩無妨礙。巴酋只不過要謁見中堂一面,中堂何妨曲體洋情,答應了,免掉多少是非口舌。”名琛道:“洋情詭譎,到今日還有什麽可信的。如果許他相見,遭了恥辱,我一個兒原沒什麽要緊,後來的事情,怕更不容易收拾呢。”

  江國霖見他這麽說了,不便介面,衆紳士也各默默無言,坐了一回,各自散去。名琛笑向左右道:“洋人詭計最多,這樣不來,就換那樣來。我執定主意,不去睬他,看他怎樣。”道言未了,忽聽山岡地陷似的怪響,連續不已,震得房屋翕翕欲動,一霎間報了四五處火起。

  這日,洋人大炮,分五路攻打,炮聲飈發,彈焰星攢,炮彈有重到八十多斤的。炮線所經,市廛房屋,不摧毀,就延燒,火光燭天,哭聲震地,直到天黑,方隨停止轟擊。到了十一月,炮火晝夜轟發,彈藥所至,立就焚燒,府縣官但令居民去掉篷敞等引火之物,多蓄水漿而已。到十八這一夜,西關外忽地大火,風猛火烈,熊熊焰焰,直燒了一夜一日。亞美利加、法蘭西、英吉利各國的商民房屋,盡變成一堆焦土。洋人疑是附近居民放的火,遂把西濠沿河居民鋪屋數千家,也放了一把火,燒光完結。說也奇怪,洋兵自從西關外洋房燒掉之後,退屯海珠炮臺,不復開炮轟城了。到二十六日,洋兵忽又退向大黃□車□炮臺去,在內河的洋船,也都退向大黃□去。軍探報入省城,名琛喜道:“我早知洋人沒中用,果然退了去也。”傳報武昌、漢陽,都被湘軍克復,九江也已合圍。胡林翼經營武漢,曾國藩整率南昌,官軍聲勢,重又盛旺起來了。名琛道:“長毛一平,就把平長毛的兵,調來辦理紅毛人,就容易了。”隨命府縣修理督署,即日遷回辦事。

  時光迅速,轉瞬又屆新年。葉名琛高興異常,辦了幾席酒,柬請將軍、都統、巡撫、兩司提鎮、道府各文武官員,來轅公宴。將軍穆兌德訥道:“閱邸報,懿妃那拉氏,晉封爲懿貴妃了。”名琛道:“宮闈封拜,不與政務相關,提起她做什麽?”穆將軍道:“葉赫那拉氏,是本朝的世仇,所以歷朝妃後,從沒有姓那拉的。現在懿貴妃恰是那拉氏,奇怪不奇怪?”名琛道:“太祖高皇后,不是姓那拉的麽?”穆將道:“彼時葉赫國還沒有滅掉呢。”貴撫台道:“君上的事情,不是臣下所能談論的。去年秋、冬兩季,洋人那麽洶湧,省城那麽危急,再想不到霧解冰銷,依舊過著太平歲月。”名琛笑道:“諸位自己著忙是了,兄弟早知道不要緊的,兄弟彼時叩問呂祖,呂祖飛乩示兆,說洋人不久自會退去,已而果然。”江國霖道:“司裏看來,洋人未見得就此罷手呢。西關外洋行燒掉之後,英人不勝其憤,馳回本國,哭訴國主。該國君主,已下議上下兩院,上院裏大臣,大半主張稱兵,下院裏紳士,不肯答應,英相巴米頓,爲了此事,求請解職,還不知如何結局呢。”名琛道:“老哥知道的恁地詳細。”江國霖道:“司裏定有一份澳門月報,外洋事情,記載的倒還詳實。”名琛道:“英人哭訴國主,意欲何爲?”江國霖道:“無非欲稱兵滋擾罷了。”

  名琛道:“該國君主,上下兩院,想來還在依違兩可之間。”

  江國霖道:“英國制度,原跟咱們不同。大小政治,總要兩院合議了,然後好行。上院都是大臣,下院都是紳士。這也是循例的舉動。”名琛道:“循例不循例,我也不管。總之,無論如何,總不過是黔驢之技。”酒閒人散,各自回家,一席清談,都已置諸九霄雲外。名琛跟著老子,依舊在長春仙館,參拜呂、李二仙,虔誦《覺世真經》。

  落花無語,芳草有情。杜宇催春,布穀迎夏。一瞬眼已是五月初旬,一片承平雅頌聲,炮雨槍林,血飛肉薄,早已視如隔世。不意到初十這一天,警報傳來,說瓊州鎮總兵黃開廣率領師船、紅丹船一百餘號,在三山地方,與洋船開仗,打了個大敗仗。洋船直追到佛山鎮,又退去。又報大蓉滘的洋船也退了去,不知何意。名琛道:“來也不足爲奇,去也不足稱怪,不必理他,一任他如梁間春燕,自去自來是了。”自從這一回之後,連接幾個風報,稱說洋船大至,洋人勢將大舉。名琛笑道:“謠言罷了,定不會有的事。”衆人將信將疑。這一年,各處事情波譎雲詭,奇異如鬼,紛亂如麻。曾國藩丁了憂,湘軍少了個大將。怡良因病開缺,何杜清署理兩江總督,江南又多了個庸臣。雲貴地方,回民肆擾,總督恒春,堵截計窮,在署自縊而亡。太平軍將領陳玉成屢擾湖北。袁甲三攻破鄧、王、姚三圩,生擒撚首李寅等。湘軍克復湖口、彭澤兩縣,張國梁克復鎮江,德興阿克復瓜州,偏是廣東,倒又平安無事。於是文武官吏,沒一個不佩服名琛的先見。

  不意到了十月初一,忽有一個自稱通事的吳全,求見葉中堂,稱有要事告稟。名琛傳他進內,問有什麽事。吳全道:“英國卑大人,叫小的拜上中堂。明日,卑大人親駕火輪船,駛入省河投送照會,請中堂派官到那裏接龋”名琛道:“又投照會做什麽?說我知道了。”次日,名琛派南海縣縣丞許文深,前往接受照會。原來英國議院主張和平,內閣主張武力,相持不下。內閣大臣巴米頓,至請解職。調和派進計,請先派公使到中國,重定盟約,如不得請,再行用兵也不遲。英君主深然其計,特簡二等伯爵額羅金到廣東議款,一面調派火輪兵船,分泊澳門、香港,以俟進止。又遣人告法蘭西,約以聯兵合從,法人倒也聽命,所以重有照會的事情。

  卻說名琛派了許文深去,就換上公服,到長春仙館,在二仙像前,焚上一爐香,虔虔誠誠,叩了四個頭,默禱一回。督也靈驗,仙乩大動,霎時間判出四句仙語,明明白白,清清楚楚,只見寫的是:十五日,聽消息,事已定,毋著急。

  名琛喜道:“我久知英人膽怯,不敢過甚。仙人有靈,過了十五日,定沒有大事了。”忽報許文深求見。名琛道:“叫他簽押房等著罷。”送過乩仙,卸去公服,又坐下喝過一杯茶,才慢慢踱向簽押房來。家人打起軟簾,名琛走入,許文深搶步請安,呈上英人照會,回道:“卑職乘船到省河雞鴨□地方,果見兩隻火輪船,高扯白旗,飛駛而來,一只是英吉利船,一只卻是法蘭西船。停輪相見,送過照會,果然就退去的。”名琛點點頭,隨拆開瞧時,見上面署銜大英國欽差全權公使二等伯爵額羅金,詫道:“怎麽英國巴巴的派全權公使來。”隨又瞧下去,見要求的共有三樁事情:一是入城見面,一是索取省河南岸之地,一是責備焚毀之洋房貨財及通商事情。語氣異常狂悖。名琛始道:“英人太瞧人不起,你去回復他,說我說,除了通商一事外,概不能從。那種不講理的人,我也沒那麽大工夫,跟他們行文照會。他們要是聽了最好,要是不聽,隨他是了。”許文深不敢說什麽,諾諾連聲而去。

  次日黎明,英法兩國兵船,連檣並楫,駛入省河來。汽笛嗚嗚,機聲軋軋,那股聲勢,宛似山鳴谷應,虎嘯龍吟。唬得近河百姓,紛然驚竄。兵船一到南岸,下碇停輪,洋兵整隊登岸,驅逐居民,奪占屋宇,實行起照會中第二條款子來。闔城官紳,都有憂色,便齊到督署求見,懇請設法抵拒。欲知葉名琛有何神謀秘計,可以濟變匡時,且俟下回書中再行詳敘。

  第七十七回 長春館仙人遭劫 鎮海樓蘇武狂吟

話說闔城官紳,到督轅求見,巡捕官接了帖子去,半日不見出來。衆人在官廳裏,等到個不耐煩,藩台江國霖發話道:“時勢危急到這個樣子,還裝這麽的架子。”話猶未了,就見巡捕官笑容可掬的出來,向衆官紳道:“中堂請衆位大人西花廳相見。”隨即執帖引導,衆官紳魚貫跟隨。走人西花廳,還沒有坐下,就聽得一陣靴子響,當差的打起軟簾,名琛進來,衆官紳見過禮。有一紳士,猝然道:“大禍到了,中堂知道麽?”名琛瞧時,發話的是在籍布政司黃樂之,隨笑答道:“倒沒有知道,什麽事呢?”衆人隨把洋船闖入省河,登岸奪屋的事,說了一遍。名琛笑道:“我當是什麽,諸位巴巴的請過來,原來就不過爲這點子小事,驚惶到這個樣子,我看很是犯不著。”藩台江國霖、臯台周起濱齊聲道:“洋兵聲勢洶湧,戰禍即在目前;懇請中堂速行設法抵禦。”名琛冷笑道:“諸位膽子未免太小,我沒有那麽大功夫跟他們玩。外國人有甚能爲,無非虛張聲勢,唬人罷了,我可不上他的當。”衆人面面相覷,意思之間,很是不信。名琛道:“你們不信我的話麽,那也不能怪你們,因爲我從沒有談起過洋人那裏,我派有一個細作在那裏,此人姓張,名叫同雲,伶俐精細,很是靠的住,洋人一舉一動,他知道了,立刻就報信給我。現在洋人,外面虛張聲勢,內裏窮蹙的很,所以我說不要緊。”江國霖道:“中堂明見,原是萬萬不會有錯誤。但是小民無知,見洋人這麽聲勢,未免驚惶錯亂。司裏下見,就是明知無事,防務上似乎不能過于大意。”名琛道:“不必不必。”衆人幫著江國霖,再三瀆聞,名琛不禁發起火來,艴然道:“你們不信我話,就你們去幹。誰增兵,誰給餉,我可不管你們的事。”藩、臬兩司齊聲道:“中堂何必這麽著急,我們也無非爲大局起見。究竟中堂是上司,我們是下屬,恁是如何,我們總不敢與中堂鬧意見。中堂說不必設防,自然總不會錯的。”名琛道:“你們不信,瞧著是了。一過十五日,包你沒有事。”衆人無奈,只得告辭而出。到十一這夜,四更裏,軍探密報,洋人佈置炮位,已定即日攻城。名琛毫不在意,依舊誦經談道。次日,許文深入見,稟稱:“省紳意思,現在兩軍相持,似宜遣派紳商,赴船審探,特叫卑職進來,請中堂的示。”名琛聽了,大大不自在,隨問誰出的主意。許文深道:“是伍崇曜說的。”名琛冷笑道:“好紳士,竟要幹私通外國的勾當。”隨向當差的道:“傳糧道王大人,快快進見。”當差的答應一聲,飛跑而去。要時巡捕官送進糧道王增廉手本。名琛道:“傳他見我。”王增廉見過禮,見名琛氣色不好,垂手侍立,不敢詢問。只見名琛道:“怪不得洋人要滋擾,咱們麻袋兒裝鐵釘打裏戮出。本城官紳,先要到洋船上去送好消息,事情還好辦嗎?”王增廉不敢接嘴。名琛隨向增廉道:“煩你老哥,替我去傳諭官紳、土庶,誰到洋船上就把誰按照軍法辦。”增廉應了一聲,自去傳令。

  此令一下,闔城官紳,誰不凜遵恐後。到午飯時光,英法兩國送來一封照會,外面列有五位官銜,是總督、巡撫、將軍,左右兩都統,拆開瞧時,並無別語,只稱“十三日,本軍開炮攻城,官紳、軍民人等,火速遷避九十里外。本軍此番,定把廣州城子,打爲灰燼。爾官紳、軍民,切勿自誤。”言無數語,截鐵斬釘,很是厲害。

  柏撫台唬極,乘轎到督轅拜會,接談之下,名琛依舊沒事人似的。柏貴道:“洋人照會,中堂沒有接到吧?”名琛道:“虛言恫唬,怕什麽的。”柏貴道:“不似虛言嗎?細作報來,說城外僞示貼遍了,稱言一過十二個時辰,即行開炮,囑咐百姓遷避。”名琛道:“不必理他。我知道洋人沒有這麽能耐。”柏貴道:“還有一個很確的消息,聞得英法兩國,跟四國立了四十萬金的決賭,言明二十四個時辰內,不打破廣州城,無顔再至中國。倘然如限進城,各國應出犒軍費四十萬。”名琛聽了,只是好笑。柏貴道:“中堂不記得去年麽,兄弟陛見出都,在路得了洋人滋擾的信,晝夜兼程,趕到省,已是九月底邊,瞧見事情鬧得不堪收拾。那日早晨,中堂遷到敝衙,正午洋兵就人貴署搜索,這麽險的事,如何還說他是虛言恫嚇?”

  名琛道:“你我都是凡人,呂仙總不曾錯的。乩台降諭,說過了十五就沒事。今兒日是十二。”說到這裏,便掄指算道:“十三,十四,十五,再過三天,就沒有事了。”柏撫台沒法,告辭退出。

  廣州官民,這一夜總還算是太平歲月,一到十三是不好了。

  黎明時光,炮聲驟發,震天撼地,宛如百萬雷霆,同時發作,煙霞四塞,火焰沖霄。炮子所經,摧牆壁,倒大廈,高房頓時灰燼。炮彈卻也作怪,好似生有眼珠子似的,顆顆只向制台衙門打來。一瞬之間,早起了三五處火,長春仙館也在劫數裏頭,烈焰騰騰,不可向邇。名琛到這時候,也曾發急,搶了呂、李二仙神像,倉惶奔出,煙霧迷漫,也辨不出東西南北,衙門四面,都著了火。正在走投無路,忽見一人冒煙突火進來,一見名琛,就道:“中堂別慌,西北角沒有火,標下背你出去。”

  名琛道:“你是誰?”那人道:“標下是本署武巡捕官把總藍瑸。”名琛道:“好好,你就背我出去罷。”藍瑸低下身子,把名琛背上,放開腳步,向後飛奔,陡聞一聲霹靂,上房裏冒起火來,劈劈啪啪,梁柱爆裂之聲,震心驚耳。原來又中了一個開花炮彈,虧得藍瑸兩腳飛快,離署早有三五十家門面,真是貧不擇妻,慌不擇路,急急如喪家之犬,茫茫如漏網之魚。

  奔了半天,似覺炮聲漸遠,見面首一所高大房屋,名琛就問:“這是什麽所在?”藍瑸回是粵華書院。名琛道:“就這兒躲一躲罷。”走入書院,喘息未定,驚報又來,說洋兵登岸撲城,雙門拱北樓已著了火也。名琛跌足道:“可惜可惜,拱北樓上,藏有書版片及銅漏一具。這銅漏還是元朝的東西呢。”忽見家丁許慶、胡順,倉惶奔至。名琛問外面怎麽了?許慶道:“千總鄧安邦率領東勇千名,正跟洋兵血戰呢。”說著時,南海縣華廷傑、番禺縣李福泰,相繼都到。接著,府道兩司,也來慰問。忽報鄧安邦大敗,東固炮臺已被洋人奪去。名琛道:“怎麽咱們的將官都是沒中用的!”江藩台道:“鄧安邦打仗,倒出力的很,洋兵被他殺掉的,很不少,很不少,實因孤軍無援,才敗下來的。”名琛無語。

  此時軍報絡繹,十名多探子,飛馬走報,往來不絕。一時報稱洋兵在東固炮臺上,移炮向城,連環轟放,百姓逃奔無路,鬧得鼎沸一般。一會子,報稱洋將卑大人,督率兵隊攻撲北門炮臺,被都統來存,用八千斤大炮,轟了三炮,洋兵死掉三百多名,卑大人也被擊死。名琛大喜。忽見兩名探子,倉惶奔人,報稱大事不好,洋兵已經進了小北門,觀音山頂,插有紅旗三面。名琛怒道:“誰放他進來的,混帳混帳!”衆人見了,都不禁好笑。名琛命一個戈什哈,拿了令箭,到新城外,調集潮勇,攻奪觀音山,要是一鼓克復,立即賞銀萬兩。戈什哈傳令去後,不過頓飯時光,警報又至,報稱潮勇遵調入城,洋兵已在蓮墉左近,潮勇奮勇迎敵。洋兵並不接仗,退到上山,把土炮臺上的炮,移了向內,復用大炮,阻住山徑。潮勇仰攻,大吃其虧,大勢瓦解。名琛到此,除了攢眉頓足,也沒有別的法子了。一宵易過,又到明朝。這日,洋人已在城上架起飛橋,往來瞭望,守禦得十分完固。柏巡撫見事不妙,忙檄紳商伍祟曜、粱綸樞與洋人議和,往返辯論,茫無要領。到了十五,將軍穆克德訥,傳令在西北城上,插起白旗,大開西門,任令居民遷徙。將軍、巡撫,又會銜出示曉諭軍民,極言議和安民之事。

  告示上沒有總督官銜,知道洋人十分惱恨總督呢。名琛聞知紳商往返議和,忙差人傳話伍紳:“議和也好,只是無論如何,洋人斷不許他進城。”柏撫台搖頭道:“此老真倔強,到這會子還不肯心回意轉,我真佩服他。”伍崇曜道:“葉中堂真不曉事,一味的好道,扶乩請仙,忙得要不的。其實國家大事,仙人是不管的。我們苦得這個樣子,他老人家倒還要講那種話。即如今兒早晨,治晚上觀音山,洋兵說公使在船上,趕到船上,公使又不肯見。見了威妥瑪、巴夏裏,往返辯論,跑到個筋疲力盡,講到個舌敝唇焦,依舊不得要領。”柏撫台道:“別的都不要緊,現在洋人索交總督,倒是件難事。堂堂制府,關係著國家體面,你看是不是?”伍崇曜道:“瞧洋人意思,怕還要派兵搜捕呢?”柏撫台道:“還是叫他到別處去避避風頭。”伍崇耀道:“葉中堂的脾氣,怕未見得勸得轉。”柏撫台道:“也只好瞧他的運氣罷了,我們總盡我們的心。”到了十八這日,府、縣入見名琛,請他移居。名琛應允遷入左都統署。府、縣都道:“左都統衙門,同在一城,還是遷到僻遠點子地方去的好。”名琛道:“不要緊。”過了二十五日,總沒有事情了。

  府縣回稟柏撫台,柏撫台也只有搖頭歎息而已。

  到了二十一日,洋兵闖入藩台衙門,把藩庫銀子,搬了個光,共計二十余萬兩。又到南海縣衙門,打開監獄,放出犯人,隨叫他們分隊引路,找尋葉名瑁先人將軍衙門,劫了將軍穆克德訥,同往見巡撫。相貴出見,也被洋兵劫了同上觀音山。

  遇著巡捕張樹蕃,一併劫了。又到左都統衙門,都統慶齡臥病在床,四個洋兵,強把他舁出。葉名琛躲在芭蕉樹下,總算沒有被他們搜著。兩個家丁暗暗慶倖。許慶道:“慶大人被洋人搜了去,咱們老爺幸喜他們沒有知道,不然也糟了。”胡順道:“洋人都是壞東西,回來搜也說不定呢。”許慶道:“我們還是勸老爺躲別地方去罷。”於是兩家丁同到書房勸名瑁名琛笑道:“我有呂、李二仙默佑,怕他們怎的。”話猶未了,忽聞門外一陣皮靴聲響,胡順道:“不好了,洋人來了。”名琛忙著躲避。門簾掀處,十來個碧眼紫髯的洋兵,掮槍直入,威風凜凜,殺氣騰騰,宛似佛殿金剛,道家天將。早有漢奸上前,把名琛攙住,笑道:“葉中堂,洋大人特來迎接你,請你老人家觀音山去盤桓幾天。”說畢,押著就要走。名琛道:“我是大清相國,體制可不能失的。”漢奸回過洋人,洋人應允。於是依舊用綠呢大轎,把名琛擡請上山,當夜就送到兵船上。武巡捕藍瑸、家丁許慶、胡順倒都義重如山,跟隨而去。洋人挾了名琛,展輪鼓浪,把兵船直汩向白鵝潭地方去。這裏紳士連袂上山,央懇洋人放回將軍、巡撫,經理善後一切。洋人答稱此事總可以商量,不過這會子,還議不到此。

  這日,將軍、巡撫、都統會銜奏劾葉名琛,參折才一拜發,撫院巡捕官就下山傳諭司道府縣,叫多備轎馬儀從,到山迎接。

  軍憲、撫憲定於明日陪同洋官,下山回署,地方官只得照辦。

  到了這日,洋將率隊下山,鼓樂前導,洋將的肩輿在前,軍撫、都統的在後。一到撫轅,洋將先行人內,撫院轎到,洋將反倒降階迎接,延請上坐,弄成反客爲主的樣子。撫院住在署中,洋人派兵防守,屬員入謁,都遭盤詰,消息阻絕,舉動很不自由。這時候,城坊內外,遍貼告示,上面列銜,是大清國某宮、大英國某官、大法國某官或是府縣並銜。巡撫諭令蓋印張挂,示中大旨,不外“中外一家,業經和好,百姓不得再滋事端,及嗣後不得再呼鬼子。如遇洋人下鄉,官民皆當以禮款待”等語,百怪千奇,也難盡述。

  候補道蔡振武,於洋務一道,很有真知灼見,撫院委他專辦議和事務,洋人很是歡喜。一日,洋人要在城裏頭擇要駐兵,振武忙道此事容易,當飭南、番兩縣,爲貴軍前導,城廂各處,巡視一周,哪一處是要隘,就在哪一處紮營是了。洋人喜道:“貴道盛情,敝軍異常感念。貴國人都似貴道這麽圓通,中外永不會有失和的事了。”振武得了洋人這幾句獎語,真似猢猻頭上裝了金,只覺著地軟如棉,身輕似燕,百節四肢,說不出的快活。立傳南海縣華廷傑、番禺縣李福泰到公館,告訴他洋人意思,要他們做前導。二人默然不應,振武嬲之不已。李福泰道:“大人原諒,巴結外國人,福泰可沒有這個能耐,請委了別位罷。”振武道:“叫我委誰?你們二位是地方官呀。”

  福泰道:“大人原也知道福泰是地方官,幾曾見過地方官引導洋人兵駐營的?地方官幹了這種事,還有臉兒見百姓嗎?”振武笑道:“現在是什麽時勢,還這麽頭巾氣,敢是怕姓名書入清史嗎?”廷傑此時,再也不能忍耐,忿然道:“名人情史,公且不能,何況吾輩?”振武頓時變色,端茶送客,引導巡城的事,究竟委了別一個州縣才罷。

  一日,廷寄到粵,洋人逼著柏撫台開讀講解。柏撫台沒法只得讀給洋人聽道:

  葉名琛以欽差大臣辦理洋務,如該洋人等非禮妄求,不能允准,自當設法開導。一面會同將軍、巡撫等,妥籌撫馭之方。乃該洋人兩次投遞將軍、巡撫、副都統等照會,並不會商辦理,即照會中情節,亦秘不宣示,遷延日久。以致洋人忿激,突入省城,實屬剛愎自用,辦理乖謬,大負委任。葉名琛著即革職。欽此。

  柏撫台讀畢,向洋人道:“你們瞧本國天子,聖明不聖明?”洋人答道:“天子聖明,治當其罪。只可惜中國只有天子是聖明,佐治官吏,都未能夠仰承聖意。即如本省的司道大員,住在城外,縱令百姓跟我們爲難,貴撫院裝聾做啞,從沒有一言半語禁約他們。”柏撫台連忙謝罪。次日,廣城內外,遍貼了撫部院會銜告示,禁止居民截路毆打洋人,中有“擅敢借詞團練,應照叛逆治罪”等語,辭旨很是嚴厲。

  這一年,洋兵就在廣州過年。英人又特出計謀,約會法、美、俄三國,各遣屬官一員,到江蘇求見兩江制台,懇他知照中朝宰相,開議疑事。一面下令把葉名琛押解外洋去。正月初四,武巡捕藍琅到廣州城裏,叩見撫院,呈上名琛手書,聲稱將行海外,令備衣服、食物,並求呂祖經一冊、廚子一個、剃發匠一個、白米一十石、紋銀一千兩。柏撫院飭諭官紳照辦去訖。初九這日,洋船開駛到香港,十五抵新加坡,十七抵孟加拉,二月初一登岸,住河邊炮臺。三月二十五,移到大裏恩寺地方花園,住居在樓上。於是倔強不屈的葉相國,變成被流放荒島的拿破侖了。虧得名琛是讀過十年書,養過十年氣的人,雖然做了楚囚,依舊作畫吟詩,怡然自得。畫上署名是海上蘇武,詩作流傳的,只有七律二首:

鎮海樓頭月色寒,將星翻怕客星單。

  縱雲一範軍中有,爭奈諸軍壁上觀。

  向戌何必求免死,蘇卿無恙勸加餐。

  任他日把丹青繪,恨態愁容下筆難。

  零丁飄泊歎無家,雁劄猶傳節度衙。

  門外難尋高士米,鬥邊遠泛使臣搓。

  心驚躍虎笳聲急,望斷慈烏日景斜。

  惟有春光依舊返,隔牆紅遍木棉花。

  名琛在孟喀威住了一年有餘,得病身亡。英人斂以鐵棺松槨,送回廣東。廣東人爲之語道:“不戰不和,不守不死,不降不走。相臣度量,疆臣抱負,古之所無,今之所有。”這都是後話。

  卻說英、法、美、俄四國屬官,由海道抵滬,探聞兩江制台何桂清駐節在常州地方,遂改乘小船到蘇州,求見撫台趙德轍,說明來意。趙撫台咨送到常,何制台據以奏聞。文宗立召滿相裕誠,商議對付之策。裕誠道:“俄羅斯一國,向來不准在粵通商,如有相商事件,可叫他照著日例,原赴黑龍江,聽候該處辦事大臣妥議。英、法、美三國,現在廣東既然派了新欽差,辦理洋務,已有專員,宜叫他們回粵,靜候查辦。奴才下見,是否有當,伏乞聖裁。”欲知文宗准奏與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七十八回 從容定難釋俘囚 慷慨陳辭爭和議

話說文宗聽了滿相裕誠的話,沈吟半晌,有氣沒力的答道:“也只好如此。但是這麽辦法,怕有事故生出來呢。國家這幾年裏忒也多事,曾國藩丁了憂,怡良患了病,東南這一方,已經不得了。雲南的回子,又無法五天的肆擾。要是外國人再鬧點子亂子出來,可就撐不住了呢。”說著,連連發歎,隨命軍機擬旨,頒發去訖。

  這時光,英國專使額羅金,已從廣東到上海,飛調寧波、上海駐泊的火輪兵船,聯檣並楫,駛赴天津。法國兵船,擊楫相從,只美利堅、俄羅斯,但派得領事、翻譯二官,還可說是專心爲好。次年三月,英、法、美、俄四國官員,在天津海口會議,先派各國領事,駕坐舢板小船,駛入大沽港,到直隸總督那裏投文請款。碰著這位制台譚廷襄,原是得過且過的人,防守一切,毫不注意,只把洋人照會奏了上去。文宗下旨,命戶部侍郎宗倫、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烏爾焜泰馳赴天津,與直督譚廷襄商辦洋務。宗、烏兩欽差都是紈挎,叫他商辦洋務,真是造屋請箍桶匠——全本外行。天津直沾河,離去海口二百里,名叫大沽港,設有炮臺,是天津的門戶。港外有沙洪一道,海舶進口,必須抄過沙洪,才得進口,偶一不慎,就要淺擱,形勢十分險要。論理洋人船隻,原不能徑行駛入,無奈這位制台,要好不過,聽到四國洋人投遞照會,忙遣大沽武弁駕著小舟,前後引導,把洋船直引進口。從此洋船進出,遊行無阻,每天總有好幾起舢板船小火輪,探水遊弋。譚廷襄因爲議和當口,倒也不放在心上。過了二十多天,洋人路徑是熟了,又拿千里鏡遠測炮臺,防務虛實,也被他探了個詳盡。

  這一日,是四月初旬,紅杏煙籠,綠楊風披,遠樹鶯啼緩緩,隔溪鳩喚聲聲。對此美景良辰,不免賞心樂意。譚廷襄辦了一席酒,邀請在城文武來署宴會。席間縱談時事,很有興會。

  戶部侍郎宗倫道:“株陵關倒克復了。”烏爾炮泰道:“長毛糾合了河南撚匪,撲犯商城、固始,他們的計劃,原要從光州六安,窺伺湖北的隨棗。昨閱邸報,這一股賊匪,也被勝保、袁甲三破掉,固始的圍也已解去。不過江西長毛闖入浙江,連陷江山、常山、開化等縣。浙江官兵,比了別處,似乎要差一點。”譚廷襄道:“長毛原沒什麽能耐,所有勢焰,大半都是官兵助成功的,只要瞧上回的上諭,就明白了。上諭說的是,石逆所帶賊黨雖多,一經羅澤南痛剿,即連次挫敚可見兵力不在多寡,全在統領得人,這真是千確萬確的議論。”

  正說著,忽家人奔進,報稱:“英、法二國兵船,生足煤火,闖入大沽口來了。”譚廷襄驚道:“美、俄的講款船,原泊在口內呢,別是看錯了麽。”家人道:“的確是兵船,現扯著英、法兩邦旗號。”廷襄命家人再去探聽,頭班才去,二班探子又來。時勢愈亂愈非,消息愈傳愈緊。先報口內官兵開炮轟擊,不分勝負。到後來報稱前路炮臺失陷,守台軍弁遊擊沙春元、陳毅、候補千總陳榮、經制外委石振岡、護軍校班全布、增錦驍騎校蔡昌年、候補千總恩榮、把總李瑩、正紅旗鳥槍藍翎長富廣均、候補千總劉英魁等,一十二員裨將,盡都力戰身亡。譚廷襄道:“了不得,副都統富勒登太劄營在北岸,守住後路炮臺。現在前路有失,後路怕守不住了麽。”道言未了,驚報又至,說富都統猝聞前軍失利,兵勇全都驚潰,所有京營炮位,全行遺失。現在後路炮臺也已失陷,富都統不知下落。

  譚廷襄大驚失色,連夜飛章入告。文宗震怒,下旨把直隸提督張殿先、天津鎮總兵達年、大沽協副將德奎,革職拿問。特命親王僧格林沁,帶了欽差大臣關防,督兵馳赴天津防守。又命驍將托明爲直隸提督,又命惠親王綿愉爲團防大臣,總管京師關防事宜。京師戒嚴,五城都設團防局。

  僧親王、托提督奉了恩命,不敢怠慢,星夜奔赴天津,一見譚廷襄,就詢問洋人情形。譚廷襄道:“洋人踞了炮臺之後,仍舊說要修好,美利堅、俄羅斯二國,居間調停,一味的做好人。”僧親王道:“修好兩個字,恐怕不見得靠得祝朝廷派了欽差,如果真心求撫,就好與宗、烏二使接談呀,爲什麽又攻掉我們炮臺呢?”譚廷襄道:“宗、烏兩欽差,行文照會了好多回,英人概置不見,只不過與美、俄兩國往來而已。”僧王道:“英人爲什麽不願意見他?”譚廷襄道:“爲他不是宰相,不足以當全權重任。彼邦制度,簡放公使,大都畀以全權,很有將在外不受君命的意思。做到全權公使,大半是五等爵爺,或是當朝宰相。又見白門議款,中國當局的也是相國,現在宗、烏二人,都不過是侍郎,人微言卑,他們所以不願意會議呢。”僧王道:“九重深遠,外面的事情,原不很明白。制軍既然知道,爲什麽不奏上去?”譚廷襄辯無可辯,只有連聲:“是是”而已。僧王立命幕友辦折,把洋人情形奏知文宗。文宗下旨,立派大學士桂良、吏部尚書花沙納,馳驛赴天津查驗事件。

  這時光,惠親王綿愉、宗室尚書端華、大學士彭蘊章聯銜保奏一個出類拔萃的人材,濟變匡時的傑士。你道此人是誰?

  原來就是已革大學士耆英,保他熟悉番情,懇請棄瑕錄用。文宗帝原是毫無存見的,立即准奏,召令耆英入見,問他有無握把。耆英造膝密陳:“奴才受恩深重,當此時勢,惟有獨任其難,有效與否,尚難自必。”文宗點點頭,隨道:“一個人有一個人的主意,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辦法。你有法子,你不妨自展謨猷,不必附合桂良稍涉拘泥。”耆英應允。當下文宗賞給了耆英侍郎銜,飭赴天津辦理洋務。耆英趕到天津,拜會桂、花二欽使,問起情形,桂良道:“這裏百姓,強悍的很。兄弟初到時光,此間軍民,遍謁道左,力請督率團練,幫助官兵跟洋人開仗。經兄弟用好言撫遣,這裏百姓狃于三年大挫粵匪,只道洋人與粵匪差不多厲害,糾合了鹽梟、海盜,想要乘間搶擄,真是不知輕重。”耆英道:“百姓懂點子什麽,葉漢陽不是爲了輕信百姓,被英人拿捕去的嗎?現在,外國公使中堂可曾會面過?”桂良道:“兄弟沒有到時光,譚制軍先已行文照會過。二十日,兄弟抵津,又行了一角公文去,邀請他們,一面飭府縣備辦行館,供應一切。二十五日,洋官才到,把他們安頓在韓鹽商宅子裏,特派專員前往款待。二十六日,會晤一次,並沒有談論什麽。次日,英國參贊哩國呔忽來見我,取出天津新議五十六條,叫我畫押允行。兄弟回他慢慢商量,哩國呔咆哮異常,兄弟沒法,只好置之不睬。耆公來的正好,就費神前去談談。耆公與洋人交好的很,比了兄弟,定然事半功倍。”耆英應允。

  當下耆英看定風神廟做行轅,過了一宵,次日就是五月初一,耆英齎了國書,特到韓鹽商住宅,拜會洋官。美俄兩領事,倒也沒有講什麽,英國參贊哩國呔,最是刁鑽不過。當下冷笑道:“耆大人,你老人家此番光顧,是真心和我們好。假使和我們好,先請你講一個明白。”耆英愕然道:“奉命議和,哪有不誠心之理?!”哩國呔道:“中國皇上原是誠心,只是你老人家慣會用手段謊騙人,我們倒有點子不放心。”耆英道:“我謊騙了誰來?”哩國呔道:“我們外洋人決不會冤誣人家的。你老人家在兩廣制台任內,曾經奏過皇上,說外國人只可以計誘,所以用好言哄騙,一味的奉承。這幾個奏摺,我們還藏著呢。”說到這裏,隨把耆英舊折取出。原來這幾個奏摺,還是廣州失守時光,被洋人取去的。耆英瞧見舊折,一個不好意思,冰霜老臉,頓時烘起兩朵紅霞,恁有隨、陸之才,儀、秦之辨,半句話也說不出口了,訕訕的坐了一下子,告辭而出。

  回拜桂良,稱說英人跟我不很合意,萬難效力,只好依舊仰仗中堂了。隨把會晤情形,從頭至尾,說了一遍。桂良皺眉道:“照此情形,吾公在此,英人反難就範,可怎樣呢?”耆英道:“煩公上一個摺子,奏請召回耆英以順番情,我就能夠走路了。”桂良道:“這個容易。”隨命幕友擬稿,連夜拜發出去。耆英大爲感激,回到行轅,隨命收拾行李,催齊夫馬,預備天明走路。家人道:“老爺此番出京,是奉過旨意的。皇上降旨,叫老爺出京,沒有叫老爺回京,老爺好貿然回去嗎?”耆英道:“不要緊,桂中堂已經出奏,朱批下來,總不過是‘照所請。欽此。’這幾個字。”家人道:“見了朱批,走也未晚。”耆英道:“早走一天,舒服點子。”家人阻當不住,只好聽他。

  不意行到通州,奉到廷寄,飭令仍留天津,自行酌辦。家人勸他折回,耆英不聽,徑行入都。一面致書僧親王,聲言初五日可抵軍營。僧王大驚,立差軍弁,把那封信送到巡防大臣惠親王那裏。惠親王拆閱一過,怒道:“番情叵測,該員並未辦有頭緒,輒敢借詞卸肩,實屬罪有應得。”惠親王道:“那是必不可少的。”隨即拜折參劾,請旨飭下僧格林沁,將耆英拿捕到營訊明後,即在軍前正法。不過一日工夫,奉到上諭:耆英畏葸無能,大局未定,不候特旨,擅自回京,不惟辜負朕恩,亦何顔以對天下?是屬自速其死。著僧格林沁派員即將耆英鎖扭押解來京,交巡防王大臣,會同宗人府刑部,嚴訊具奏。欽此。

  奉到這麽嚴厲的上諭,耆相結果自然是凶多吉少。訊實奏聞,文宗法外施仁,傳旨宗人府及刑部尚書宣示朱諭,賜其自盡。兇信傳到天津,桂良、花沙納,愈形焦灼。桂良歎道:“同是辦理洋務的人,一朝失勢,只落得如是結果。哩國呔偏又兇橫,急切又不能成議,我們的前程,不知怎樣呢。”忽聞外邊江翻海倒似的哄鬧,正在詫愕,兩個家人倉皇奔入,報說“不好了,本地百姓跟洋人口角鬥毆,哩呔國在場幫助,卻被衆百姓擒住了,解到這裏來,現在外面聽候示下。”桂良驚道:“有這種事?反了反了!”站起身,三步並作兩步,奔出瞧時,只見哩國呔背著兩手,屈著兩足,劄成肉餛飩樣子。兩個百姓,用竹杠扛豬玀似的杠擡著,後面長長短短,老老少少,黑壓壓地都是百姓。萬人一口,萬衆一聲,都說“請欽差大人快快撲殺!快快撲殺!”桂良知道不是事,忙遣員弁出來,先用好言,把百姓解散,然後再把哩國呔釋放回船。

  不意一波才平,一波又起,英公使額羅金行文照會,聲言新款五十六條立時畫了押,哩國呔受辱之事,一筆勾銷,不然,還要提起重大的交涉呢。桂良忙與花沙納商議。花沙納道:“五十六條裏,最厲害不過就是三條。第一是增開牛莊、登州、臺灣、潮州等處爲通商口岸,再要在長江一帶,選擇三個碼頭;第二是,洋人帶眷屬在京師暫行居住;第三是議償商虧、軍費各二百萬兩,等候款子交清,才把粵城交還。如果上奏,定遭廷臣攻擊。”桂良道:“事到臨頭也顧不得許多了。”花沙納道:“既是要出奏,索性連法國的四十二款,一併奏了罷。”

  桂良道:“這個自然。”當下就叫幕友辦摺子,折稿擬好,經兩欽差斟酌修改,才付謄清拜發。

  說也奇怪,這一封摺子,比什麽都要厲害,才到北京,就朝議沸騰,讜言蜂起。通朝官員,自閣臣、六部、九卿起,至台諫、翰詹止,無不激昂慷慨,痛哭陳辭,奏請停止撫院,大張撻伐。內中要算殷兆鏞一折,最爲淋漓盡致,其辭是:爲和議貽禍至烈,伏求博采議論,力黜邪謀,早決其計,轉危爲安。事竊自洋人犯順,無識庸臣俱求速和了事。國家苟安一日,彼即爲一日之親王、宰相,而社稷隱憂,不遑復顧。

  琦善、耆英、伊裏布等,既誤之於前,致貽今日天津之患。今之執政者,復誤之於後,其貽更有甚焉者矣。近聞和議垂成,爲賠償兵資等款,以堂堂大一統之中國,爲數千洋人所制,輸地輸銀,惟命是聽。而禍之尤烈者,莫若京城設館,內江通商,各省傳教三條。聞者錐心,雖婦孺鹹知不可。臣意桂良、花沙納,身爲大臣子,稍有天良,必不忍嘗試入奏,必不至墜其奸計也。古語云:“毋滋他族,實逼處此。”宋太祖云:“臥榻之旁,豈容他人鼾睡?”京師重地,外洋朝貢,猶且禁其出入,防其交接,禮畢遄返,毋許逗留,安有強敵世仇而聽該酋置館,雜居齊齒,吳越橫行輦彀,羌夷佈滿街衢?自古及今,實未所聞。近惟琉球國都,英人盤踞滋擾,甚至闖入王宮,莫敢攔阻,此其患無俟臣縷述也。

  長江自吳溯蜀,中貫天下之半,與海口情形不同。海口通商,已爲失計,然辟之於人身,猶四肢癱瘓之疾也。內江華洋雜處,則疾中心腹矣。東南漕運,非海即河,大江爲出入所必經,設一日江海並梗,何由而達?仕官、商賈之往來,章疏,文報之馳遞,海非要道,江實通衢。洋人但以數船橫截江路,則南北將成兩界。維揚、漢口,鹽綱疲敝,梟販竟作,再得洋人爲逋逃主,鹽利必盡歸番有,而官鹽將廢。不但此也,所占口岸愈多,聲勢愈大。與漢民交接事件愈煩,釁端亦易於起。

  地方官袒番則民拂。袒民則番拂,彼視虜一總督、宰相,如縛犬豕,其包藏禍心,已無所不至。辟猶養虎在牖,養盜在家,隨時可以猝發。此議若成,大事便去,欲求爲東晉、南宋之偏安,豈可得哉!至於傳教一節,臣不知其所謂天主者何人。大率惑世誣民,隱蓄異志,不然,彼個尊天主,自行其教可耳,何必遊歷各省,仆仆不憚煩苦若是。近日之長髮賊,亦奉天主教者也,煽惑勾結,已可概見矣。彼知輿地廣輪之數,山川阢塞之形,兵衛之強弱,壤土之肥瘠,到處交結豪俠,服恤貧窮,爲收拾人心計。該洋人蜂食海外小國,皆用此法,有明征也。

  謀國者曰:通商傳教,此時姑先許之,候各省軍務完竣,然後舉行。夫民困於鋒鏑久矣,賊焰雖熾,人心未渙,猶冀重享升平。若去一寇,復招一寇,天下將復何望?士民孰不解體?

  或曰屆時,徐議所以拒之,臣恐積弱之餘,萬難發憤。現值兵臨城下,大臣猶曰釁不自我開,相率覥顔忍恥,況許於前而拒於後,則直在彼而曲在我,誰肯爲國家出力耶?或番有要約,不待賊平,遞入內地,佈置周密,與長髮賊隱爲犄角。否則擊賊自效,別有要求;否則奪賊之城邑,而有之以爲非取諸我也。

  種種棘手。

  謀國者曰:不和則戰。戰果有把握耶?臣請詰之曰:然則和果有把握耶?夫和果有把握,從前反復,姑勿迫論。第自今歲北竄以來,我之委曲順從,不爲不至,何以猖獗日甚?可見諱戰求和,和愈難成,成則禍且不測。謂戰必無把握,何以前年李開芳、林鳳翔等北犯,兇焰數倍於洋人,卒至片甲不返?

  此無它,當時一意于戰,故有進無退。今則一意於和,故反勇爲怯也。現在僧格林沁兵威已壯,講求戰守,振作精神,洋人頗知畏懼。

  近日天津人民爭鬥之事,該洋人亦避其鋒。鹽梟、海盜,有欲焚搶洋船者;有跪求欽差、總督,願糾衆打仗者。欽差總督不許,故未敢擅動耳。不得以偶經小挫,遂謂津民不足用也。

  試飭桂良、花沙納等,忽專議和,會同譚廷襄,鼓勵兵民,於文武屬吏紳士之中,得如謝子澄其人者,統率之,懸購重賞,隨宜設施,並令附近州邑,廣募壯勇,聽候調遣。一面明降諭旨,大張撻伐。順天、直隸京官有願回籍團練者,命設法辦理。

  如此多方準備,一旦狡焉思逞,僧格林沁大兵扼之於前,各路鄉勇躡之於後,加以泄水塞土諸法,洋船欲進不能,欲退不得,而謂不足制其命者,吾不信也。聞英人謀主哩國呔,系廣東嘉應州人,兇悍異常。每至桂良、花沙納公館,淩辱咆哮。臣不識桂良、花沙納,坐擁兵衛,亦已不少,何至懼一哩國呔而不敢動?曾被津民擒住,欽差、總督,反爲之解圍,擬請飭令設法捕獲,立即梟示,不必稽留訊解,以免疏虞。又聞廣東九十六鄉,民風驍勇,前年平紅頭賊,皆賴其力。洋人往搜軍器,受傷而回。又糾南海、番禺兩縣,令鄉民聲言洋人入我界者,不論何人,登時殺死,遂不敢入。三月,羅悖衍、龍元僖、蘇廷魁到彼團練,已有數萬人,至今曾否打仗,有無捷報,意者朝廷未與主張耳。抑羅惇衍等恐如黃琮、竇絃之獲咎耶?擬請優旨,出其銳氣,克日大舉。惟黃宗漢稟承執政主和之議,繞道遷延,請飭速往會剿,勿再徘徊觀望,轉掣紳民之肘,務使同心協力。天津洋船聞之,必有折回自救者,而我截其海口歸路,雖未必聚而殲旃,要非孟浪以僥倖也。

  謀國者曰:一戰不勝,奈何?曰請添兵再戰,戰有勝有敗,若和則有敗無勝矣。曰勝之於此,而報復於他處,奈何?勝之於今,而報復於後日,奈何?曰始終不忘戰而已矣。犬羊之性,但經懲創,往往不敢報復。觀于道光年間臺灣失利,惟有籍手耆英以報達洪阿等,而至今不敢垂涎臺灣,其無能亦可見矣。

  自古兵凶戰危,原非得已,盡人事以待天,成敗利鈍,雖諸葛亮不能逆睹。謀國者動以事無把握,搖惑聖斷,間執人口,沮喪士氣,坐失事機,其意直以望風乞降爲快。抑又何也?比年各省用兵,勝負無常,得失互見,諸臣何不以事無把握爲慮,而亟欲橐弓截矢耶?伏願皇上通籌大局,深顧後患,知番欲之難期饜足,念事勢之尚可挽回。左右親貴之言,未必儘是,大小臣工之策,非盡無稽。執政諸臣,請放洋船內駛者,何人?

  請允西首要脅者,何人?清夜思維,或亦自知狂謬,只緣畏罪怙非,陽作執迷不悟。皇上不忍遽誅,應請面加訓示。俾各改心易慮,收效桑榆,否則難逃常憲。嚴諭桂良、花沙納、譚廷襄等,非分要求,不得妄奏,事至則戰,無所依違。他如突山之以黑龍江外五千餘里,借稱閑曠,不候諭旨,拱手授人,此尤寸磔不容蔽辜。臣知皇上之必有以處之也。訐謀既定,渙汗斯頒,薄海憬然,鹹知上意所在。庶臣民之志固,而蠻夷之風懾。天討聿新,操縱在我。或戰或撫,再行臨機應變。臣非不知今所言者,皇上巳厭聞之,特以勢屬憂危,情深迫切,濡淚瀆陳。伏乞聖明洞鑒。謹奏。

  欲知廷臣憤激上書,能否挽回大局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第七十九回 四欽差奉令承教 七先生立異標奇

卻說衆廷臣上折之後,靜候朱批,候了多日,不見動靜。

  御史殷兆鏞、侍郎匡源、內閣學士文樣、尚書柏竣尚書翁心存,會議聯銜力爭。殷兆鏞道:“這一回的和戰,關係著中國存亡,怎麽上頭倒把洋人瞧的很輕?”柏俊道:“大家全副精神,注在長毛身上,自然不把洋人放在心上了。”翁心存道:“我看長毛的禍小,洋人的患大。想到國初龍興,其時北部之尼堪外蘭及扈倫四部,方二於明,世爲仇敵。太祖、太宗,叠次征討,才得無患。到聖祖平定噶爾丹,於是從黑龍江以西,盡喀爾喀四部之地,東西五千里,南北三千里,凡蒙古遊牧之區,皆歸一統。又派大臣與俄羅斯勘定邊界,歸我昔年侵地,黑龍江南岸,盡屬中國,定市於喀爾喀東部之庫倫。江石勒會議七條,刑牲爲誓,於是東北數千里化外不毛之地,悉隸版圖。高宗蕩平准部,戢定回疆,西北窮塞之域,極於天山、蔥嶺,都變成中國疆土。總計前後大小用兵數百戰,餉需萬萬,拓地之廣,超軼前代。這就是所謂刷數世之侵辱,遺後嗣之安強呢。現在主張撫局的,不道說是息兵安民,漢高祖白登一蹶,遽議和親,撫之不爲不速,怎麽高後、惠、文、景四世,都受匈奴莫大之患呢?”相俊道:“這就是了。和親之議,倡自婁敬。

  彼時樊噲請得十萬人,橫行匈奴,大臣以爲可斬。乃孝武抗其英特之氣,選徒習騎,擇將命師,先後而昌誄之。師行十年,斬刈殆盡,名王、貴人,俘獲數百單于窮遁漠北,究竟用了樊噲之計,才得一勞永逸。”文祥道:“諸位通今博古,議諭風生。據我的糊塗主見,咱們旗人,都是軍籍,打仗原本職。洋人在中國地方上耀武揚威,咱們旗人的臉,已經是丟盡了。”

  當下衆人斟酌盡善,聯銜上了個公折,石沈大海,依舊杳無音信。你道爲何?原來文宗初時,原要以撫爲剿,拊髀擇將,意在僧王。後見耆英抵津,洋人不禮,才憮然失望。又因炮臺未經修好,海防猝難整頓,一切戰守機宜,諸形棘手,不得不忍痛屈從。所以廷臣奏摺,悉行留中。過不多幾天,准和的旨意,已經降下,並飭令洋艘,起碇回上海,一面派遣欽使,馳驛至江蘇,商定稅則事宜。於是四國洋人歡忭歌舞,先後起碇南下。

  不意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山窮水盡疑無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兩廣總督接到欽差咨會,知道撫局已定,趕忙曉諭軍民,戢兵俟命。廣東的百姓,不比別地方,勇悍善鬥,沒事猶且尋事,現在見和事已定,省城不返,那股憤怒之氣,真是指發抉□。在駐粵城的領事,偏又不知趣,把天津和議款子,大張曉諭,揭示人民,派了四五名洋人,各地各城,分頭趕去張貼。

  貼到新安鄉,卻被衆鄉勇鳴鑼聚衆,團團圍住,告示撕得稀碎。貼示的洋人,斫了三刀,也早送掉性命。從人奔回省城,報知領事,領事大怒,立即起兵,攻撲新安。一面是節制之師,一面是合烏之衆;一面是火炮洋槍,一面是竹矛石塊。何消半日,新安早已攻陷,佛山大震。在籍侍郎羅惇衍,見番禍未艾,遂借巡緝土匪爲名,聲請緩撤佛山團練局。

  銅山西傾,洛鍾東應。廣東這麽一鬧,上海洋人也頓時掀起波浪來。原來大學土桂良、尚書花沙納、侍郎基溥、武備院卿明善,奉旨到江蘇會議稅則。此時南京、蘇州,太平軍世界,只有上海租界,還算是一片幹淨土。四位欽差,便都趕到上海來。一換碼頭,就行文照會,與四國訂期商議。不意照復前來,聲稱“兩廣總督黃宗漢暨紳士羅龍蘇二人,辦事欠妥,于天津定和之後,仍行招勇。且遍出賞帖,謂爲能送到領事巴某之首者,賞銀三萬兩,甚至開炮傷斃我國兵丁,以致不得已攻陷新安,請問是何意見”等語。桂良皺眉道:“事情這麽難辦,偏還要生出這麽的波浪,那不艱死了人嗎?”花沙納默然不答。

  基溥見兩正使愁眉鎖眼,自己名位卑下,更不敢多所議論。倒是明善謀多足智,獻計道:“這一個照會,論理倒不能不復。”桂良道:“如何措辭呢?”明善道:“只消推說粵中因江西、兩贛等處,均有賊蹤,道途梗阻,以致天津知會沒有達利,也未可知。這麽照復前去,自然沒有話講了。”桂良道:“此計甚妙。”如法泡制行了去。

  不過一日工夫,洋人又來照會,聲言必欲刻期商定稅則,須先奏請撤回黃制台,及罷掉粵中紳士團練之兵。桂良搖頭道:“洋人真難相與,他們辦的事,都是根牢果實,截鐵斬釘,一點子不肯通融的。”花沙納道:“中堂高見,如何辦理?”桂良道:“有甚如何?洋人的事不依他總不得成功。”隨即行文照復,內中措辭,無非是“謹遵台命”一句話。於是兩面定期會議,英國所開條款,大半是哩國呔的意思,共是十條,名叫《通商稅則》。其餘三國,大略相同。議了一個多月,諸事妥當,英使臣額羅金才來上海。欽差大臣與四國使臣畫過押,四國使臣各把英約齎回,守候國書,但等國書頒到,就至天津,呈請換約。桂良、花沙納等,隨把辦管情形,據實奏聞。上諭下來,無非是“照所請欽此”五個字。

  這時光,英人爲約內有增設長江海口一條,要先到沿江一帶察看形勢,以定貿易口岸,立遣水師統領,駛駕火輪、兵船,由海入江,溯流直上,隨處遊弋,隨處測量,直到湖北漢口鎮,往返一個多月。法國的傳教人員,也紛紛駛赴各省,測地建堂,談經傳道,悉賃內地民舶,悉由內河行走,地方官哪里還敢詰問一字半語。幾個識時俊傑,像浙江撫院胡興仁等,聞報洋教士來謁,趕忙鼓吹升炮,迎入署中,設了盛筵款待呢。比了乾隆時光,洋官謁見關吏,例須伏地叩頭,真有不勝今昔盛衰之慨。桂良見諸事都已妥洽,隨叫花尚書等,北行回京復命,自己留居上海,督辦善後事宜。

  此時江路阻梗,遍地伏莽,花沙納等雖是赫奕欽憲,頗難馳驅如意。沒奈何,埋名隱姓,易服改裝,雜在商民隊裏趕路。

  行入山東地界,就見許多異言異服的人,往來行走,心裏不免奇詫。一落客店,店主人詢問客官可是往黃崖山張聖人那裏去的?花沙納含糊答應,店主人頓時大獻殷勤,問茶問水,送菜送酒,忙一個不了。並道:“本店資本,也是山上的。凡是投奔張聖人張七先生的,食宿一切,概不取資。”明善智機靈動,隨笑道:“我們也不過是聞風鄉慕,七先生究竟如何,倒也不很仔細。”店主人道:“原來客官沒有知道,這張聖人張七先生,真是我們這裏的活神仙!”當下就把張聖人的始末緣由,備細講述了一遍。花沙納等聽得目定口呆。原來這張聖人,名積中,字石琴,江南儀征人氏。他的哥哥積功,官至臨清州知州。咸豐三年,奧匪之亂,合門殉難,積中就把兒子紹陵字道生的,嗣與乃兄爲後。積中少時,也曾讀過詩書,應過科舉,怎奈命途多舛,時運不濟,考去考來,終是不售。道光時候,揚州風物繁盛,買貿帶粥。有一個術士周星垣,號稱太谷先生,善能練氣辟谷,明於陰陽奇賅之數,符圖罡咒,役鬼隱形。又教人取精元牝,容成秘戲,遨遊士商大夫間。士商大夫多心樂而口諱之。積中於是折節受業,悉心聽講,五六年工夫,盡得其術。太谷門徒寢盛,大江南北,無不有其徒足迹。兩江督院百齡,最是嫉惡如仇,聽到太谷左道惑人,怒得要不的,立飭府縣,拿捕到衙,問成死罪,正法示衆。此時太谷門徒,盡都避匿,只有積中益修師術,力行不倦,寢饋於《參同契》、《道藏大全》、《仙靈寶錄》、《雲霄指掌》諸書,向衆倡言:“太谷先生因濁俗相嬲求仙,所以自觸法網,受了兵解。惟有堅持願力,可以證道。”人家問他堅持願力,究竟如何?積中道:“不必絕人逃世,不廢飲食男女,現身住世,自能與天地同壽。”衆人聽了,無不歡喜。積中也很有點子小本領,風角占候,賜雨頗驗,被惑的人,很是不少。他卻偏會拿腔做勢,住在城市中,不很跟人家交際。慕道的人,踵門伏地,叩顙流血,依舊堅拒不納,只說來人沒有善根,非造福濟世不可。先叫那人放生施食,造作種種善事,卻領門徒暗中偵察。待那人再來時,就說他某事吝財,某事惜力,道心不堅,太谷不願收錄,所講的話,纖細必符,毫釐不爽。那人大懼求錄,忌請益誠,積中堅執不許。又恐那人果然回去,陰令徒黨恫嚇慫恿,總令那人死心塌地才已。有時暗令黨徒,扮作求道的人,輦金累千,獻送到門。積中偏說他沒有道根,不肯接受。再把絕色女奴,裝扮得天人一般,珠翠輝煌,麝蘭馥鬱,送入膜拜。又說他塵障未除,偏令引出,卻偏把市上的丐夫陋婦,積惡不過的人,招到裏頭,與之美食,一室趺坐。有時招入虯髯傖父,鍵戶促膝,傾談竟日。因此高門甲族的秀男美女,師事積中,錯處房闥,沒一個引爲嫌疑的。

  道光末年,淮南鹽務變法,天下奇詭之士,都聚在揚州一地,如陽州周韜甫、長洲馬遠林、武進闕恭季之屬。韜甫口如懸河,詞倒三峽,公卿屣履到門,聲勢頗盛。積中慮爲所毀,與遊客棧。東平楊蕉隱、吳雪江等,懷刺往拜,曲意結納。不意韜甫、恭季,依舊直言詆訶,斥積中爲旁門左道。積中並不爭論,發篋陳論《孟子》、《大學衍義》、《近思錄》諸書,及閘徒誦習講貫。以媚韜甫。韜甫果然上他的當,逢人說項,到處遊揚積中了。積中乃榷參同契》,附入聖賢緒論,從者益衆。

  咸豐六年,江表大亂,積中徙家北行,卜居於山東之博山縣。知縣吳某,恰是他的中表弟兄,相得益彰。於是積中勢力,漸入山東地界。肥城縣西北六十里,有一座山,名叫黃崖山。山麓有莊,名叫南黃崖,迤北裏許名叫北黃崖,恰與長清接界。山形三面環拱,南北兩峰對峙,淩霄插漢,怪險不可名狀。中間平陽一片,約有百畝廣闊,積中往測形勢,隨向衆人道:“北方將亂,惟此間可以避兵。”遂在山上築室建屋,率領徒衆居之。事有湊巧,東省南境,撚冠屢警,避難的人,稍稍遷往,黃崖日就興盛。他的表兄吳某,恰又調了曆城縣知縣,上台企重,驟升首府,吹枯噓生,咳睡可怖。偏生的推崇積中,譽不容口,從此官僚中也漸有信從積中的了。

  積中托言防備撚匪,壘石爲寨,引水環山,創設武備房,購辦兵火弓弩甲仗,發號施令,儼然敵國。積中以神自詡,輕易不肯見人。凡自遠方初來的人,安頓在文學房裏,叫高弟吳某、趙偉堂、劉耀東等,轉相授受。授讀所判指南箴,五日一聽講,鄉農不能誦習,任其去留。從歸的人,悉袒右臂,比屋不准相過。每逢朝晡,餐饋豐腆,知賓執禮,端恭異常。而終日語默,不發一言。積中有兩個女弟子,一名素馨,一名蓉裳,專屋列居,莊嚴得要不的,進謁的人,頓首九拜。如見積中,二女高坐不答。吳某等雖一般是弟子,也不敢跟二女分庭抗禮。

  據說素馨原是太谷孫婦,蓉裳嫁過姓吳的,都是少年寡婦。積中在山中建一所祭祀堂,以禮神明,每祭總在深夜,參拜升降,禮節繁縟。素馨、蓉裳,盛裝挾劍而侍。旃檀燎燭,蕉赫霄漢,數十里外,光亮照耀如火。鄉人都稱爲張聖人夜祭,不是教中人,不能入窺也。黃崖地方,原很荒僻,近因從教的人,日增月盛,竟然變成大市,置田築室,棟宇鱗次。積中資計日溫,自肥城之孝里鋪起,濟南會城內外,東阿之滑口,利津之鐵門關,海豐之埕子口,直到安邰濰縣諸處,都開有市肆,字型大小的名兒,都冠有“泰”字,如泰運、通泰來、祥泰亨之類。千里間指麾使令,奉若神明,遠近都稱張七先生。如吳某耀東等,並不舉其姓,相說以七先生而已。

  這張積中有一樣驚人本領,懲你怎麽水火的人一見面,一接談,自會使你心悅誠服,從他的教。從了教後,如吃了蠱藥似的,恁有如何禍患,竟會至死不悟。後來張積中約會撚黨,豎旗起事,被官兵殺入岩中,合寨死鬥,無一生降。官兵雖扯著協從罔治、投降免死旗號,教中人竟如沒有瞧見一般。撫院奏牘中,稱他素乏才名,只以僞託詩書,高談性命,乃至縉紳爲之延譽,愚氓受其欺蒙。其家本無厚資,來東不過十載,遂能跨郡連鄉,遍列市肆,挾術誆騙。爲收集亡命之資,從其教者,傾産蕩家,挾資往赴。入山依處,不下百數十家,生爲傾資,死爲盡命,實未解所操何術,所習何教。而能惑人如是之深,他的本領,也就可想而知。當官兵入山搜捕之前,先行遣使招撫。積中復函與他的表弟吳太守,文辭也頗斐然可觀,其辭道:來函責我不肯出山辯白,甚合我心。但近日苦衷,有急欲爲吾弟告者。兄平日淡于榮利,肆志讀書,以世亂未平,隱居求志。無如韜光未久,而處士虛聲動人聞聽,相從執贄者不絕於門。其間雖多善良,亦有悍鷙。兄既未能慎之於始,遂欲以德化之,使胥歸於正,此兄實有交不擇人之過也。然來東十載,何敢一事妄爲,乃去歲以濰縣之王小花,橫加牽累,今年之冀宗華,妄被誣攀。然此事之來,若椒園伯平以一函相告,兄必挺身投案,絕無留難。兩君猝以兵來,幸適出遊,未遭毒手,不然,已陷於縲絏久矣。伯平雨亭,夤夜進兵,,示人莫測,以致莊衆格鬥,傷損弁兵。兄自知大禍臨門,一身不免,亟欲束身同敗,不望雪我沈冤。奈及門桀驁之士,遂邀不逞之後,劫我主盟,苟全性命。兄禁之不得,逆之不能。數日以來,躑蹋山隅,悶損無似。及大兵臨境,兄欲出而剖白,無如伊等洶洶,不肯束手待斃。禍已至此,無可言說。本欲引劍自決,無如如門在外者甚多,聞予冤死,定不甘心,一旦逞彼凶頑,則各處生靈,俱遭塗炭。兄亟思乘機解散,但人數衆多,虎豹豺狼之性者不少,須寬我日期。請暫將大兵撤出山外,俾得反復陳詞,婆言解散。若一面進攻,一面招納,則上憲不能示人以信,困獸猶鬥,兄又何辭能勸諭諸同人耶?特約略陳其大概。

  這都是後話。

  當下花沙納等,聽了店主人的話,嚇得目定口呆。花沙納向明善道:“這老頭兒如此作怪,定然鬧出亂於來。”明善道:“幸撞在我們手裏,可惜要緊復命,不得耽擱。不然辦完了這件事,再走也不遲。”花沙納道:“那是撫院的職任,咱們犯不著替人家幹事,給他一封書信,知照他一聲就完了。”明善見花沙納這麽說了,事不幹己,誰願插身干預?不過臨走時光,發了一封信給東撫。東撫接到欽差手函,不敢怠慢,立派幹員人山密查。那委員到了山中,瞧見張七先生,鬚眉髯髯,言論娓娓,比戶耕讀相安,宛然世外桃源。據實稟復,撫院只當欽差是無中生有,毫不放在心上。

  卻說花沙納、基溥、明善,行抵京師,已是冬月初旬。入朝面聖,一進朝房,衆同寅都來問詢。大學土柏竣宗室尚書端華、肅順、漢大學士翁心存,最爲殷勤,執手問好,異常親熱。花沙納道:“我在路上,聽到三河口湘軍失力,李迪也殉了難,不知是虛是實?”翁心存道:“怎麽不確,曾滌生奏報也到了。他那介弟溫甫名叫國華的,也死在這一役呢。這李續賓是羅山高弟,湘軍名將,爲人含容淵默,作事審慎精詳。他所選的將士,都是知恥近勇,朴誠敢戰的。每逢遇敵,人當其脆,己當其堅。每領糧仗,人取其良,己取其窳。屯軍所在,百姓耕種不輟,萬慕無嘩。血戰六年,克城四十,而口不言功。

  所以一聽到他失事的消息,無遠無近,無知無愚,無不失聲痛哭。上頭也十分震悼,特命總督照例賜恤,予諡忠武。他原官不過是布政使呢,這就瞧見恩眷之隆了。”花沙納道:“這麽的好將,怎麽又會吃敗仗呢?”翁心存道:“官文胡林翼會籌東征之策,陸師渡江,先皖而後及江南,水師先安慶而後及江寧,卻把圖皖的事情,交給了李續賓,請旨加他巡撫銜,專折奏事。不意安徽的賊酋陳玉成,爵封英王,綽號四眼狗,也是賊中驍將。兩雄對壘,旗鼓相當,倒也辨不出雌雄,分不出勝負。不意陳酋又糾合了兩員健將,一個是侍王李世賢,一個是撚酋張洛行,三條猛虎,撲一個英雄,如何能夠倖免?這一役,陳、李、張三酋,從廬州殺出,抄襲官軍後路,四面圍剿,愈集愈厚。七營先陷,續賓知道不免,乘夜躍馬入敵陣戰死,湘軍精銳,全都喪掉。”說著,忽聽景陽鍾鳴,轟傳皇上升殿了,衆人忙著入朝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